唐落由着宋陨星牵拽,经过惨烈的刑室时,他能感觉到暨淮士兵们集聚在他身上的灼热视线。
但他目不斜视,丝毫不为所动地跟着宋陨星走出了他们的视线,这一反应倒叫宋陨星有些惊异了。
他饶有趣味地问:“你不为他们求情么?或许我一高兴,便放了他们了。”
“我若能救得了他们,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唐落平静地说,“他们也不过是些低等士兵,或许曾跟随上将战斗过,但关于上将的事,他们一概不知,宋上将再怎么审也是白费功夫。”
“哦?”宋陨星顿步,回首看他,“这么说的话,我该放了他们吗?”
“不。”唐落的语气无波无澜,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手下的人的生死一样, “对他们而言,死才是解脱。刑讯他们于你也无益,宋上将若是有些同情心,不妨杀了他们。”
唐落的冷漠,叫宋陨星惊味,“跟着你,可真是他们的不幸。如你所愿,他们活不过今晚。不过……虽然低等士兵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章京大人应该会知道些什么的吧?”
闻言,唐落垂眸,虽说迄今为止他还未受刑讯,但他也不由地想,若是面对酷刑,他该怎么抉择。
是挑破身份以求苟活,还是咬紧牙关不屈至死?
好在宋陨星只是随口一问。
出了刑狱,又走了一会儿,他们离开了揆事府,然后,坐上一辆高调至极的汽车——哦,唐落并不被允许和宋陨星同坐一车,他只能窝居在后面一辆军用运兵车的角落里,原因是他身上太脏,被宋陨星嫌弃了。
场景慢慢变换,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府邸屋舍在他们眼前走马观花般飞速后退去,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占地极广、恢宏大气的府邸前。
“指挥官阁下!”几个值守府门的士兵敬礼道。
宋陨星朝他们微微点头示意,而后牵着唐落走入府中。
唐落趁机抬头看了一眼门匾,只见上书三个凌厉肆然的大字:上将府。
绕过几间厅阁,走过长廊假山,再穿过层层幽竹,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汪清灵的温泉。
这温泉虽在上将府,但宋陨星还未用过,一来他刚到豫北没多少天,还没来得及享用,二来,大多数时候战事繁忙,他只来得及草草地冲个澡而已。
今天,这汪谁也未曾享用过的温泉,将要被使用了。
唐落有些疑惑,走了半天目的地竟不是另一个牢狱,却是一处幽静温泉。
更疑惑的在后面,宋陨星竟亲自蹲下身子为他解开了束缚行动的脚链。
唐落有点儿“受宠若惊”,他猜不到宋陨星要干什么,然后——措不及防地,他被踹了下去,宋陨星脚力之大,直让唐落觉得他的骨头都要被拆散了一样生生得疼。
好在他会些水,只挣扎了几下就浮了上来。
“洗干净再上来。”岸上的人居高临下,冷酷地发着话。
唐落顺从地默默点头,丝毫没有试图反抗的念头,在狱里的那几天身上 散发出来的肮脏污臭味本也早令他不堪忍受。
现下正好如他的愿,实在是没有不照做的理由。
宋陨星见他还算识相,眼底划过赞赏之意,没有多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
宋陨星刚走远,唐落正欲褪衣,不经意拾眸却见一个士兵走近,他惊措时,那士兵将手里似是衣物的东西已放在了岸边,并道:“上将吩咐,十五分钟内洗浴完毕。
说罢,士兵退出了竹林。
见人走了,唐落迅速地褪衣沐浴,享受着温水的浸泡,他倚靠着温泉水石开始闭目沉,宋陨星此举到底有何用意?
他想不明白。
十五分钟转眼便到,唐落起身走向岸边,拎起那堆衣服往身上套。
衣服是红色的,宽摆,长曳,广袖,束腰,下垂长带,典型的贵族衣式——古时长衫很大程度上限制着人的行动,当今社会,平民着紧袖布衣,士兵因要上战场杀敌而只穿军装束身,唯有无所事事过着奢靡生活的上层贵族才格外钟爱古服,有意显其优雅,矜贵。
而唐落的这身衣服,是宋陨星特意吩咐人择选的,一来成全锦安夜里某个突然迸发的念头的遗憾,“美人桥畔驻立,见诸红衣风流”,二来明眸配红裳,供他赏阅,若是合悦心意,日后抓到那人必会让其穿试,供他欣悦。
卡着时间,方才的那个士兵提着链子进入密林,给唐落锁铐好后,牵着他往外走。
走过来时的长廊假山、竹林小湖,士兵将他带到了一处大气奢豪的类似于接待客人的厅堂里,然后一言未发地留下他,独自离开了。
唐落用眼角余光从厅门外注意到了驻立站哨的士兵和府内一直不间断巡视的诸多士兵,想来即便此刻厅堂里只他一人 ,但也是万万逃不走的。
无法,唐落只得耐心地等待着这座府邸的主人。
等了许久,等到夜幕垂临,天色已晚。
他的等待注定落空。
夜半,之前的那个士兵再度进入厅堂,士兵先是握着链子头端的铁环走到厢房一角,只听几声摆弄声响,铁环便被锁固在墙面上了。
这样一来,唐落便被链子限制了活动空间,无论如何是决计离不开这间屋子了。
士兵做完这一切后,面向唐落道:“上将吩咐,唐大人今夜便住在这里,若有需要,大人可吩咐门外值守的士兵。”
说完,不等唐落有所回应,士兵就自顾自地走了。
唐落来不及表示什么,躺在靠近窗牖的床上时,斜眸仰望星空,一团无厘头的思绪无处安放,到最后脑子里只留下几个疑虑:
洛雾与郑语逃出去了没有?
峡谷道发生的一切暨淮可有察觉?
宋陨星亲自坐镇豫北指挥这场世纪生死之战,不知陛下和军部是否燃升警惕之心?
望姚城中的军备兵力又是否能在穆桓的指挥下应对好宋陨星?
还有,那个往日最能打的悍士龚千里,他的尸首又是否得到安然入葬?
……
没有人来答他。
静谧的夜空像一头猛兽,裹挟着这世间凄凄惶惶的世人。
唐落此刻,就只是黑夜的囚徒。
可怜的囚徒,是得不到造笼人的怜悯的。
一夜辗转难眠。
上将府,有辅司。
宋陨星抬脚进来的时候,正见楚希明在亲手拆解绷带,他的旁边还站着几名手足无措的医师。
“丰央大街一役,老谋深算的楚希明竟也会被一毛头小子当猴儿一样耍得团团转,最后受伤躺在这里。楚希明,你这战绩大约够苏砚他们笑话一整年的。”宋陨星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面向楚希明调侃道。
“上将。”楚希明苦笑了下,欲下床行礼被宋陨星阻止后,就倚在床头边拆绷带边无奈回话,“那个小子,听说是唐落手底下的人,本事不算小。臣当时……也是大意了。”
“温少安来看过你了吧。”宋陨星并无责怪之意,反而又挑起一个话题,“不知他有没有告诉你,炸伤你的那个小子叫洛雾,军中人称他为‘飞檐侠士’,倒算是个良将。不过,他快死了。温少安和你索要医师,就是为了吊着洛雾的命,以备日后审讯。你要是不解气,等伤好了可以去揆事府亲自提审他。”
“快死了?”楚希明略有惊讶地抬眸,“怪不得少安那么急迫,还非要请走晋医师不可。”
晋医师名晋观,此人醉心药学,以药学之理入了医者行列,医术绝伦,早年扬名天下,后执篓入山隐匿了踪迹。
宋陨星率军攻打西北祁陵时偶遇晋观出没在战场上以将死人练药试药,费了些口舌,宋陨星将晋观请来了上将府。
因为宋陨星这个杀神的存在,晋观几乎不缺试药的将死人,久之,晋观便在上将府长住了下来。
“也许晋观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能延续洛雾的命吧。”宋陨星毫不意外温少安请走的是晋观,他没太在意,反而将目光挪到了一旁侍立的几个医师身上,问道:“希明的伤如何?”
几个医师苦涩摇头:“章京大人伤势不重,只需按时服从医治,不出几日就能恢复。但章京大人不愿服药……”
一个年轻点儿的医师心直口快补充道:“上将,章京大人还拆掉了绷带,而且不许我们给他上药!”
闻言,宋陨星缓缓转眸看向楚希明,一眼便看到他手上握着的白得扎眼的绷带,他开口:“希明……”
好几双眼睛齐齐盯准楚希明,已经拆下来的废弃的绷带握在手里,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团了一团丢给了那几个医师,“些微烧伤,那点儿小疤痕早就好了。上将,臣是有事要向您汇报。”
宋陨星掀过楚希明衣领,瞧着他脊背处的烧伤确实是不严重,便任他去了。
挥退几个无奈的医师,宋陨星问他:“有什么事非要夜半来讲?”
本来宋陨星是在府里等着唐落洗浴完要审问事情的,顺便再做些有意思的事——比如赏美人。
但他刚走出温泉所在的竹林,就有士兵禀告他,说楚希明要见他,思及楚希明有伤在身,他理应来瞧两眼,于是他无奈丢下唐落来了有辅司。
他有些好奇,是什么急事需要楚希明半夜三更忙着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