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喜 第5章 第 5 章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梳洗过后，用完小二送到房里的饭菜，便出门去赴云不痍的约。

这是昨夜说好的，我也打算趁此机会跟他好好聊一聊。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话本里才有的情节，当面说更容易说得清楚。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一派生机，商户早早出摊，沿街尽是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桂花糕，一文钱两块喽。”

“冰糖炒栗子，十文钱半斤……”

“包子，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哎……”

各种扑鼻的香气扑面而来，尽管早早吃了早饭，还是没能忍住诱惑，买来几块桂花糕。

入口甘甜，又带着淡淡的桂花清香，“活着的感觉，真好。”

刚一块糕点入肚，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吃痛的哀嚎。

原是我的柱杖冲撞了面前一位先生，正正砸到了他的脚背。

“实在不好意思。”我忙收回柱杖放至身侧，明明有在好好看路，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人。

对面长者看起来年岁已高，无论是老态龙钟的体态还是面上那两须花白的八字胡都彰显着他的高龄。

八字胡偏生爱赶时髦。一袭略显轻佻的草青色衣衫，头戴一顶半土半洋道士帽，鼻梁上还架着从番柳传来的西洋镜。造型混乱里又透露一丝奇怪的和谐。

那副眼镜也不知究竟是镜片太小，还是他的鼻梁太低，一双眼睛暴露无遗，从头到脚，满是说不出的古怪和滑稽。

左手那面巨大的幡幅和右手手腕处的串珠都明晃晃的告诉我——面前这位老者是一算命的。

“不打紧，不打紧。”声音比面相来的要年轻。

对方既然无碍，我略略施身，抬脚就走。刚走出几步，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来，“老朽今日与姑娘有缘，免费为姑娘卜上一卦如何？”

原来是要钱。

我识趣的从腰间掏出十文，朝他手中一塞，“不必了。”占卜还是算卦我都不感兴趣。

对方不依不饶，继续纠缠道，“姑娘钱都付了，今日这卦老夫不给都不行。”

我停下脚步，只觉得这人喧闹，出门没看黄历，先遇一贴狗皮膏药。

他彻底阻住我的去路，我只得站定看他到底想耍什么把戏。

卜就卜吧。

“麻烦尽快，我还有事。”

“明白。那有几块石头，不妨去到树荫下，我再好好给你算上一卦。”还是嬉皮笑脸的一剂膏药。

“姑娘请。”

坐定，我随手从签筒里拿出一支签，“就这支吧。”

只见对方接过我的签，看一眼签，又快速抬头看一眼我，面上一阵青来一阵白。我的命数我自己知晓，不管对方是何表情，我都稳如磐石，不动如山。

转眼我就被打了脸，青一阵紫一阵的调色盘转到了我的脸上，“恭喜姑娘，上上签。”对方一脸的又惊又喜，语气再配合上那夸张的表情像极了跟刚产下孩子的妇人报喜，恭喜夫人，诞下一位七斤六两的公子啊。

虽然他的斤两低于七斤六，但我笃定他和我的卜算水平是半斤八两。

他半斤，我八两。

不再理会绿半斤聒噪的解签话术，我直起身子就往外走。

半斤眼疾手快，展现出完全不同于面容的矫捷感，一个跨步再次阻住我的前路。

霎时间我面色一沉，虽不到铁青，但也大差不差了。

早几年阆城里哪有这样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就敢阻人去路的。换作以前，我早就一个飞脚踢过去，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溜之大吉，毕竟，打不过就跑，善后自会有陆子期替我分担。

如今的我明显成长了，懂事了，知道用钱解决问题了。我再次掏出一串铜钱塞到对方手里，“多谢先生赐教，小女子有约在身，就不奉陪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果然不错。我大步流星往前迈，生怕给这财迷第二次贴上我的机会。

“姑娘，老夫最后送你一句，今日悬崖再勒马，明日手可摘星辰。”

‘老者’声音渐渐弱下去，喃喃自语，“何必东归。”每字每节，声声入了心。

说者有心，听者又怎能无意。

*

“这世间形形色色也就只有三类人：至纯至恶，恶善参半和至纯至善。前者入魔，后者成神，各占一成，这一成里又能有几个成得了神？要我看，还是余下的八成才算是这人世间的芸芸众生。”话到尾声，情绪越来越沉。

“师傅，难得见你如此悲天悯人？莫不是失心疯了？”

这次出远门和别时不同，我们一行几人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笑脸。

“找打。”说罢就反手一个树叶飘飘潇洒朝我飞来。

我侧身一避，一个没注意，右手里刚烤好的鱼就被陆子期给抢了去。

我对此浑不在意，脑子里全是那一成八成的，“师傅你说，我算哪一类人？”

陆子期倚着树干，半躺身子在一枝树杈，慢慢品味刚抢到手的鱼肉，一口鱼肚子刚刚入口，咀嚼下咽后，望着烤鱼之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说道，“徒弟你呀，当属那第一大类——乃是至纯至善之人。你只要跟着师傅我潜心修行，成仙对你而言那都不在话下。”

成仙？

成仙好啊，可以给阿娘争口气。前前后后花了那么多钱，总得让阿娘看得到回报才行。

“那么请问师傅，凡人成仙至少需要多久？”听说动辄几十年还在入门打转的都大有人在，我这还只会个轻功水上漂的不得漂个上百年啊。

“哎……时间不打紧，我这有瓶药，独家秘方，每月一粒，连服三年，我保你十年之内有所成。一瓶十二丸，只需十两……”说到十两，他还特意表现的很是痛心，试图以此来激起我的购买欲。

“师傅！”，这人是怎么忍心连我这唯二的亲徒弟都坑，我单方面祭出绝杀，转头问向身边那人，“云不痍？那瓶子里的药和你之前送我的两罐是一样的吗？”

云不痍早就告诉过我，说陆子期有一味独家秘方炼制的药丸，吃了可以固本培元，修行路上事半功倍。

去年生日，云不痍送了我满满两玉瓶，期间还反复叮嘱我每月一粒，千万不能多吃了，搞得我每日每日胆战心惊，生怕多一日少一日的让我小命不保。

这会他要说不是同一种药，怕是鬼都不信。

云不痍默不作声，依旧只是用树枝适时的往火堆里添柴。

他的沉默正是我要的答案。

我一直知道陆子期偏爱云不痍，这也难怪，陆子期毕竟早早就成了云不痍的师傅，教授功夫时又一向住在云府，两人朝夕相处，感情自然要比我这个半路拜师的小徒弟深厚的多，但只朝我这个徒弟要钱就不对了！

厚此薄彼！

我一记幽怨的眼神飘到树上，陆子期在和云不痍交换一个眼神后就迅速扭头背对着我，在我看来，这分明就是心虚。

*

没想到短短两日，我最为牵挂的两人都见了面。不再回想一些有的没的，我拄拐前往无名茶肆，去赴云不痍的约。

“你不该试图左右她的人生。”

两人不约而同的从我身上收回视线。

“我看你是云不痍当久了，脑子不清楚。现在我是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痴还是傻？！”算命先生压低嗓音对来人说道，语气忿忿。

“我……”

“我看你是癫！”收摊！

“今日之后，便再无机会了，你想清楚！”

望着怒发冲冠的老友，云不痍朝着背影幽幽开口，“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醒。”说罢，脸上一派轻松愉悦，三步并作两步，追那个差点消失在视线里的玄色衣衫。

无名茶肆开在阆城城口往北几百米的位置，说是茶肆，其实也就是依着一棵梧桐树，树下摆了几张可能比摊主年龄还长的桌椅。阆城的人都唤摊主一声安伯。

听大人讲说安伯并非生来就是哑巴，幼时一日发烧，吃了郎中开错的药，从此便再没开了口。

每每大人说起此事，十之**，末了都要添上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则只管仰着脑袋，一口接一口的吃阿娘手心里给我剥好的瓜子仁。

来得时辰算早，茶肆空无一人。我刚寻个位置坐下，安伯便给我上了一盏茶，“多谢。”

安伯摆摆手，转身又到火炉前忙前忙后。

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出门先是碰到了故友，这会又欣赏到了炒青。

炒青，通俗的说，也叫炒茶。只见安伯粗粝的大手在锅中一起一落，指尖揉捻，茶叶水气蒸发，慢慢微卷干涸，不多时，周身茶香四溢。

我望着安伯一套动作如此反复，一时之间出神发起了呆。

“几时到的？”来人出声把我思绪拉了回来。

“刚到没多久。”也就两盏茶的功夫。

云不痍今日穿得很是清爽，一身绿色长衫让我又想起了刚刚遇到的陆子期。明明二人年纪相仿，但他却比对方更多几分少年气，青青白白的颜色在他身上格外清爽好看。腰间佩了块白色玉佩，上面的纹路看不大清。

面如冠玉，眉清目朗。不分男女，十有九羡。

“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虑，若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吧。”对方坐下后并不言语，似乎是在等我开口。想来也是，要是我认得的人突然死而复生，我定是坐立难安，百爪挠心，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

“用过早饭吗？”

“啊……”怎么好好的扯到早饭。

云不痍似是没看出我的疑惑，自顾自介绍起来，“城里最近开了一家鼎香阁，听说几个招牌菜味道不错，一直想找机会尝一尝，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如何？”

“……你当真没有要问的？”

“你还没有回答我，要不要一起吃饭？”

阔别三年，对这两人我倒是越发不懂了。

“好。”

……

“云公子，今日……”小二话刚说一半就被云不痍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

“一楼大厅正巧有个位置，我们坐那里去吧。”云不痍贴心的扶我跨过门槛。小二跟在身后，一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平日里云公子都坐二楼靠里的雅座，因他最是不喜吃饭之时被陌生女子观摩，故早已买断了二楼最里那间。平日不管来与不来，那处从不外放，每日都为云公子备着。

今日怎得突然转了性，竟要坐大厅吃起饭来。小二心里百转千回，百思不得其解。

“你想吃什么？”坐定，云不痍开口问我。

“我眼睛不太方便，也没什么忌口的，你随意吧。”

“蒜香排骨，芙蓉鸡，清炒莲藕，再来一个酒糟汤圆。”几道菜脱口而出，我眯眼试图聚集目光去看清对方表情。

他刚刚点菜的架势俨然不像是第一次来，更像一个熟客。

小二快速记下，“好嘞，云公子稍等，马上就来。”除了一道蒜香排骨，竟没有一道是他常点的。

“你第一次来？”我审视的目光未曾放下，只见对方摇了摇头。

云不痍轻笑出声道，“来过几次，奈何生意太好，在大厅里堂食还是头一遭。”他发誓，他没说谎。第一次在店里坐了半刻钟不到，立马转身告诉小二送到云府。

听完解释，莫名觉得自己想多了。也是，堂堂云家大公子云不痍怎么会为了和我吃顿饭扯谎。

那几道菜八成也是碰巧。

喝了口水润嗓，突然想起路上遇到的那贴膏药，不觉笑出了声。

“何事发笑？”云不痍不解，开口问我。

“今日出门偶遇一个算命的，你二人穿得很像。”

“是吗？他算的准吗？”

我眸色一暗，苦笑开口，“他说，有朝一日，我能成仙。”

“你想吗？”我嗤笑一声，以前是想的。现在，都是奢望。

“不想了。”

“好。成仙了也不见得有多好。”

“……说得跟你成过仙一样。”被我出言打趣，云不痍也不反驳，只是笑笑。

三菜一汤适时被端上了桌，云不痍怕我不便，时不时为我夹菜，一顿饭下来，近四分之三的东西都落到我的胃里，再次站起身来，肚子都大上好几圈。

“云公子破费了。”东西几乎被我吃光，结账还没能抢过云不痍。

“没事，下次你请回来就可以了。”

“……”

这厮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的。

我干笑两声敷衍了事。

请完客不算，云不痍又坚持要将我送回客栈。说是今日路上行人多，我一人回程不安全。

我很无奈。

区区一里地而已。

还是在我从小长到大的阆城。

哪怕我再三解释我并非全然看不见，甚至准确说出他今日身着绿色长衫，昨日是一袭白衣，当我还在努力打量其他细节之处时，他开口道，“好看吗？”

“……”我放弃了。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终于到了客栈门口，道别，转身，头也不回的上了楼梯。

殊不知，某人定定看我离开了视线才迈步离去。

我更没有料到的是，如果知道今日之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就算是连夜装瘸，我也万不会迈出客栈大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