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来无寺,见何苦拿着笤帚在自己隔壁收拾那几间修好的空房,一问才知,这屋子是要存放化缘的陈粮陈米,为过冬的施粥做准备的。
来无寺虽坐落在西山,可西山却不全是来无寺的,没多少地可种,因而僧人们每月都会下山化缘,而自去年大旱开始,斋饭也供不应求了,这化缘便更频繁了。姜云心道,也是想瞌睡来枕头了,谭吴方才交代要找人取经,这活生生的“经”就自己个儿跑来了。
何苦擦了擦汗,道:“眼下我正要去伯爵府化缘。姜施主可要与我同去?”又看他神色委顿,迟疑道,“施主似是疲惫,还是今日先休息休息,明日同我去欧家?”
这话说的他又是一阵心虚,于是站直了身子:“没有的事,去的,要去的。”
二人走的却不是姜云平日的下山之路,而是从寺里的后门抄了近道。绕过后院那棵宝贝菩提树再走几步,便来到了一丛矮树林,一眼望下去郁郁葱葱不辨底细,平日里打这儿过时根本不晓得这里还有条路。
站在那树丛前,老和尚将袍子撩起,往怀里一系,又解下那空空的乾坤袋绑在腰间,拿了个棍儿便在前头下去了,姜云瞧着那丛林森森,又见何苦轻巧立于陡坡之下瞧着自己,咽了咽口水只得跟着下去。
一会儿功夫,二人便下到了山脚。原来,伯爵府有个园子就在这西山的东半坡的脚下,这东半坡是个背风面,虽然近却很难走,没点子功夫只能连滚带爬的下去;等下到山脚,再穿个小道便能到伯府的中门。
何苦拉起滚了几跤的姜云,帮着拍了身上的灰,道:“也就是咱们僧人脚力尚可能走得,旁人也不晓得这路,再说这东坡背风,阴,也只刘府这一家在这,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不过近,走大路要半个时辰,眼下不过半炷香。”
“这小门也是往伯爵府的吗?”姜云指着那嵌在墙里的一扇木门道,那门十分破旧,褪了色,与墙几乎融为了一体。
“这院墙后面都是伯爵府,不过这门我没走过,”何苦敲了敲,落下些灰尘后,门还是纹丝不动,他拍了拍手道,“应该是废掉的,里面顶上了。不然咱可从这儿走了。”他说得好轻巧,像是这伯爵府他想来便来,想拆门便拆门的意思。
姜云觉着这和尚熟了之后倒有些意思,绝非表面上那样一本正经。
这几日赈灾事忙,他时不时要替谭吴二人给刘兆柏或其他大户送些信文,跑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这却是他头一回见着伯府的西院墙。
他每回去的是靠东朝南的正门,若是从寺里走,便走那香客们来往的路,须先往西南下坡,下到底再朝东走个三里,再拐个小道才能找着门,横竖得绕一圈,可见伯府确实大。好在这正门临着他来往县衙的必经之路,因而他有时从衙里去,有时便从寺里走,不必专门走一趟,还算顺路。
进入中门之后,何苦便拉着姜云在林院中一路畅行,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院的伙房仓库,而那伙房的管家和大师傅似也与何苦十分相熟。
管家瞧见何苦,先是摸出个绣花口袋来,里面丁零当啷,还没来得及开口,何苦便双眼一闭,捂紧了怀里的乾坤袋,道:“阿弥陀佛,出家之人不受黄白之物。”
那管家也是有趣的紧,何苦话还没说完,他却又把那袋子收了回去:“那成,老规矩,刘武,给大师的袋子和钵子装满,地瓜番薯还有那老黄瓜!再另装五百斤送去来无寺。”说着又取下何苦身上那乾坤袋去装了包好的米面。
大师傅刘武应了声,便引着二人往更里边去,边走边信口聊着:“今日有新收的茄子山芋,咱先去捡一些一会儿蒸了吃,那番椒也是前些年伯爷从西域弄来养的,几年没成,今年大旱倒是结了果,我记得寺内不少师父都爱好那辛辣味儿,回头再给您装了拿去给师父们尝尝!那玩意摸到门路了倒也好养活!院子里一洒,三五不十浇个水,最喜欢晒太阳了,吃么,也简单,过个油拌了茄子,捣上蒜子最好了。”
何苦笑道:“阿弥陀佛,大师傅种地素来是有心得的。”
“害,囫囵着都种一些,咱别的也不会。只盼着大师回头给咱在菩萨面前言语几声,求我那一家子能安稳度过这冬日便好了!”
何苦道:“阿弥陀佛,如此便谢过大师傅了。大师傅与我一样,在菩萨面前都是聆听佛音之人,佛曰,但愿众生得离苦,不为自己求安乐。”
大师傅哈哈一笑:“佛曰了好多,我可都听不大懂,只管在他跟前许我的愿,可许的人多了菩萨也记不住,总不是大师离他跟前近,若大师再帮我多念几句,兴许他能记得牢些?”
何苦一笑:“大师傅放心,待我今夜入定时,再同菩萨细细说。”
三人来到一僻静整洁的小杂院。
院子不大,五十步见方,院内有数间房,中间绕着块小太湖石草草修了个景,另有厨房伙房,一进门姜云便瞧见些许炊烟从风口飘出,嗅嗅鼻子,焚烧干草的清香中混着一股檀香味,这味儿他倒是熟悉的。
原来这里是伯府北院,伯府自家奉的佛堂就在这小院隔壁,而刘老爷子的姨娘胡氏日日在此诵经,自老爷子去了后,她便带着孩子独自住在北边,与刘兆柏他们分了院。此时恰快申时,她应当刚念完经回了园子,因而堂内的旧香未尽,临走时又续了新的,而小院这边甚是空旷,那伙房的风箱一开,檀香香味便飘了过来。
小院日常也没什么人,只用来存放杂物和粮食,久而久之便成了伯府专门招待僧人化缘之处。姜云打量着院内的布置,正感慨什么叫大户人家,一个专门打发和尚的地方都修的这么别致。
却听一柔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叫大师好等,实在对不住了!夫君今日怕是赶不回来了……”他头皮一紧,心下却似舒了口气,又砰砰直跳起来。
一回头,只见沈拂擎着丝淡笑款款踏入。
昨夜被折腾了许久,沈拂睡的也是晚,而那始作俑者一大早便出了门,整日都不见影子。
今日府内一应杂事又多,她忙了大半日未歇,不知怎的竟困顿着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已是晚了。
而自后院匆匆迎来,抬眼却见何姜二人,她的脚步便是一顿,但很快又服了服身,作从容状:“我家夫君已交代厨房备下斋饭,大师请吧。”
“阿娆……不许你独自见他……答应我可好?”那人湿漉漉的低语又在耳边响起,她面色一赧,转而又对身边的丫鬟道:“去请胡姨娘来。”
“阿弥陀佛,多谢沈施主。”何苦看了姜云,又一看了眼沈拂,“那姜施主……”
沈拂露出慈祥的笑容:“聂君也不是外人,如不嫌弃斋饭简陋,不如同大师一道?”
何苦从善如流:“那就多谢夫人了,姜施主在来无寺住了数月,早就习惯斋饭了,伯府的吃食自然是好过寺内,是吧,姜施主?”
姜云颔首道:“那就多谢嫂夫人。”
沈拂点点头。
哺时,刘德宪的妾氏胡氏也来了小院,同沈拂一道招待何姜二人。
伯府到底是伯府,一桌四人的素宴也是八菜两汤,每个菜仍然精致。除了刘武刚刚特意说的那番椒麻油拌茄子和寺内常有的芹菜炒豆腐皮,其余的菜都是姜云少见的。
例如那葱油焖茭白山药,本以为是葱和茭白一起一焖,没想着是要用糖和葱蒜炸的把切成柱子的茭白挂色了再焖,茭白上附着一层枣色,便叫个“紫气依琯”。又如那干笋炒木耳和笋尖儿花菇焖豆腐,姜云也不知这时节哪来的笋。而那水晶粉皮子焖炸素肉,更是花了大功夫,他印象中寺内的素肉便是除了略弹牙却没什么味道的,而这里一过油,起了泡吸饱了汁,那滋味便大有不同。那主食除了蒸的南瓜番薯花生等,还配了个“金镶玉”,是用青菜末儿糊的饼子皮裹了油炸的南瓜花面团,外面在用葱条稍稍一系。
胡氏是个精怪妇人,一瞧便是厉害角色。她一进门起,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瞧见那个金镶玉,便笑道:“这个菜好,像个钱袋子!多吃些,能发财!”
虽然沈拂与姜云二人尚有各自的不自在,但四人这顿斋饭吃的倒不难受。一则何苦与刘氏一族素来相熟,二则胡氏又常做来无寺的头香客,何胡二人自是老相识,这饭桌上倒也是热闹的。尤其胡氏善攀谈,用刘兆柏的话说,一张巧嘴顶得三个吴寥,若是读了书那可了不得。
姜云打量那胡氏,生的算不得好看,但那上唇凸起,唇线明显,瞧着也是个利害的主儿,保养也得宜,瞧着不过四十,而刘老爷子如还在世,眼下怕已是七十了,那么胡氏当年入刘府时,横竖也算是个美娇娘了。
姜云心道,无怪乎刘德宪当年一怒为红颜。而一旁的何苦自离了正儿八经的佛堂,私底下却也是松快了许多,同三人讲了旱灾以来的见闻以及来无寺日常施粥布斋的事,有愁有忧也有些趣事。一个时辰一晃便过去,最后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姜云这后生头上。
胡氏开口便道:“姜主簿可有婚配?”
姜云道:“双亲早亡,未曾婚配。”
何苦道:“姜施主也是孤苦无依才来此地。”
“也是个可怜人!”胡氏又道:“我确有一远房姑姐儿,大女儿生的很是灵巧,针线活也做得好,烧的菜比我还强,今年刚满十五,也未曾婚配。姜主簿这般俊朗,又能读书写字,若有意,老身便替我那姑姐先许她一许?等明儿问了我那大侄女的八字,再来找主簿讨个话?”
姜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叫人劈头盖脸怼在饭桌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道:“夫人,您,您过奖了!我这…我…”
沈拂却笑了:“小娘可真是热心肠,这就要给咱们聂君说亲了?他年纪轻轻又学识高绝,如今又有了功名在身,如何愁得娶?那满扬州的女子怕是都想嫁了,您这么问,可叫他怎么回!”她双眸似星,声音平淡温和,却无端惹的姜云不敢抬头,面颊也霎时粉了一粉。
好在何苦打断道:“回个好字,怕真要娶,回个不好,怕扫了兴。难欸!”
“大师呀!”胡氏咯咯笑的像只翠鸟:“主簿莫恼,这不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俊的后生,也是应个月圆的景儿,凑个趣罢了!这媒婆登门那可不是我这般的!不过主簿若真有这意,我先找人给您带个像儿来,您若是欢喜,同兆柏说,叫兆柏来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姜云抬起茶杯敬了胡氏,道:“夫人夸我这话我可不敢信了,若真论起来,莫说整个扬州,便是整个淮东,熟敢同北冀伯府的人讲这话?”
何苦跟着举杯,笑道:“可不是?若是旁人这么说,咱们倒还能勉强信他一信。”
胡氏笑道,却不乏得意:“咱家兆柏那是没得比。可话不是这样说的,怎地,旁人都不作数了?我瞧着主簿也可不是一般人呐,我可会看相的哩!主簿这眉毛生的长,必是长命百岁成大事之人!”
此时,丫鬟端上来一盘南瓜模样的饼子来,沈拂道:“尝尝这南瓜月饼,怕是有些糊了,不过是用新上来的南瓜合着红豆沙做的。”
胡氏道:“火大了。你烙的吧?”
沈拂笑笑,道:“阿鸰说要吃,我想着都是素的,便多烙几个带过来。今儿也算过节,是这么个意思。”
胡氏尝了一口,吧唧着嘴道:“这就不错啦,谁家主母还自己个儿做饭呢?!不过阿鸰还流鼻血呢,不可让她多吃这个,回头我给做些豆腐羹降降火。”
姜云挑了个略焦的:“我喜欢吃糊的,闻着很香。”
沈拂问:“不苦吗?”
姜云边吃边道:“习惯了,小时候没什么吃的,糊的倒觉得香。”
沈拂随口道:“聂君小时候吃了不少苦。”
那声音轻轻的,像是云朵一样,姜云不由抿了抿唇。
突然,头上的一大片云飘走,露出了又亮又圆的月亮,照得小院的地面发白。
胡氏叹道:“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每年老天都不曾骗过咱呐!”
何苦道:“不过今日月虽圆,却没了烟花作陪。我记得昨夜的烟花甚美,是吧?”
姜云原本不想应和,却又将将与那和尚对上了眼,只得由衷道:“是,美。”
和尚淡然一笑:“姜施主神色不虞,想是为时景之美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