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王立方呷了口茶,翘着胡子动了动嘴唇:“谭云山,考了蛮多回的,允丰年间进士及第,有些奇才。急躁狷狂,得罪人多,否则也不至于四十来岁知个龙川县,但他心高气傲,必是在呆不住的人,这些年他想尽办法的整些花样,往上递答子,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你说他借机想查往年和大户们的账,像是他会干的事,可成也奇谋,败也奇谋,弄不好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泰州离扬州到底还是近,但凡风吹草动便迅速通了消息,但这也足见谭云山是个颇能折腾的人。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似有不屑:“可那吴家也非善茬,吴县丞就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说句不该说的,你父亲在世时与他走得那样近并不可取,他们同那欧氏在这地界的场上名声并不如何,宅子里的人命官司污糟事也是不少的,你如今不想再同他走下去,是对的。”
想了一会,又道:“但想必你也知道一些,吴氏欧氏最善攀援,尤其吴寥这人,颇有些攀扯妇人的能耐,亦真亦假亦难缠,因此这交情要想了断,不容易。如今谭吴二人角力,谭云山明摆着要拉你入局,情况只会更加复杂,何况如今朝堂也不太平,若是干戈骤起,后果不是咱们能预料的,此时守成并非不可取。”
王立方儒官出身,讲话点到即止,沈舜常年在外游学,虽不晓扬州地界上的轶事缘由,却从“妇人”“朝堂”四字里听了个六分明白。
后宫里头好几位娘娘都出自两江淮南之地,那就是说吴寥多少同后宫贵眷攀了亲了?而朝堂的事,一向也是同富庶之地的钱权有关,心下便清楚了八分。
沈舜当即一拱手道:“大人说的是,朝堂后宫千根线,皆与江淮有瓜葛,龙川不是小地方,不知道埋了几尊佛呢!兆柏啊,确实要小心,不为着自己,咱也得为着我妹妹还有我这外甥女想想。”
王知州微微一笑:“瞧,他大舅哥儿着急了,不过也是这么个理。前些日子你们龙川的大户自己个儿先筹了钱粮,看似未雨绸缪就济百姓,实则是帮他谭云山一探虚实敲山震虎。这谭吴二人明里暗里的较劲了这些日子,依我看,怕是都熬不了多久,总得有个人先露了败相,而狗急了如果跳不了墙,便定会想尽办法的找块硬石头来垫垫。你可得躲远些!”
王立方的仕途顺遂平稳,应当也不是全凭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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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秋雨终没能挽回收成的颓势,而转眼便是冬季。
延嘉三年,腊月。大夏绝收福建、广南两路,其余各路亦有不少损失。朝廷的银钱虽没多少拨到各家各户,却急发了数道西线募兵令,扩充曹氏“延军”十万,来年便要挥师兰州。而各地虽没甚多余的吃食,但刑司严防闹事,又说动了不少大户提前开了义仓,又招工去沿江各地修了些农事水渠。三两下里,终是浇灭了蠢蠢欲动的民心,至于几起子流民闹事,不过是蚊子叮叮。
扬州在这场旱灾中,饿死冻死近三万人,伤者病者流离失所者不在其列,而龙川县却因官绅合力下的及早干预得以避免了更大的损失,知县谭云山因而晋滁州判官。
冬至,吏部的文和这个消息几乎前后脚到达扬州和北冀伯府,彼时,刘氏几兄弟相约在伯府吃完了饭,正在书房烤火清谈此番旱情,而以刘家的传统,自然是要关上门顺便闲话那堂上的把戏。
朝中风云从不停息,寻常百姓家的人酷爱说书先生的王侯将相红颜江山,而刘府这等殷实闲人们也并不高明到哪去,均是茶余饭后图个乐罢了。都说朝廷的赈灾粮款填到地方好比撒盐去那无底洞,只有两征一免才有用,两征即是征兵和征工,一免不消说,自然是免税了。
老三刘丰柏赞许道:“还是得三箭齐发才稳准狠!不然依我看呐,淮西荆湖那起子流民迟早要涌到咱们这儿来,还不得闹他个天翻地覆!”
老二刘年柏却不以为然:“那倒也未必,我看主要还是征兵令来得快,那军饷哗啦啦的往下流,虽说落到手的没几个钱吧,但也是现银子,把人弄成了编,上有老的下有小,有力气的边上跑,这局面就稳得住。”
刘老三道:“你别说,曹让这厮近来这风头很大嘛,转眼那延军就从那两三万变成二十多万。曹妃这枕头风吹的,可不白给!”
刘年柏睨了一眼三弟,嗤笑一声:“我瞧你是画本子看多了吧?帝王之术哪是一个女人就能左右的?”
刘老三闻言,眉开眼笑着狗腿道:“哟哟,我倒也是忘了,咱家还有个‘皇亲国戚’在这呢!来来,大贵人给咱说说,朝廷给谁募兵不好,偏要给那曹让?好叫咱长长见识!”
刘年柏横了三弟一眼,道:“一则那曹氏乃昭定之后入的宫,气候未成不足为虑,二则眼下旱情严重的在东南几路,自然把人往西带才安全。而曹让又是起于天都山那一战,熟谙西北地形,不给他又给谁?”
而刘兆柏也在一旁补充道:“何况右相一脉根深树大,自曾晖倒台,左相之位空悬,他更是一手遮天,皇帝自然不愿这军权再分到他们的人手上。”
老三一拍大腿:“嗨,我道是什么呢!那右相不是皇后的人吗?”
刘年柏不耐烦地抿嘴:“是‘皇后是右相的人’,这句话你说反了。”
刘老三眨眨眼:“那不一样嘛?!那不还是枕头风吗!就比皇后和曹妃谁的口气大呗!”
“哎呀我真是,”刘年柏扶着额头朝他直翻白眼,“跟你这人我真是,简直是对牛弹琴!”
老三冷哼一声:“哟呵,我是牛?啊对对,我是牛,就你聪明呐。你跟我一块儿出的娘肚子,我是牛你能讨来什么好?!”
年柏无奈朝刘兆柏撇嘴:“大哥你管管老三啊,个嘴上没把门儿的!”
刘兆柏对这俩兄弟一出出的互损早已习惯,只当没看见。正在此时,书房门又再次打开,却是迟来的老四刘江柏。
自打娶了亲有了孩儿,他这疯病倒不怎么犯了,也能出来做些事,譬如跑个腿探个消息什么的。只见刘江柏圆胖的身子倚着门,喘道:“吏、吏部来了文,说是老谭,要调去滁州做通判了!”
屋内几个哥哥均是一脸诧异:
“怎地,这就要调任了?”老二奇道。
“这么快!”老三惊道。
“什么说法?”大哥刘兆柏却是一凛。
谭云山这调令来得奇巧无比。一来名义是防旱居功而擢任判官,如今这旱情也不全然缓解,理由到底是牵强了些;二来发令发的急,若是为了防旱之功,那也是太着急了些,如今年关将至,扬州又近在咫尺,左右也没这么个发法;三来嘛,便是谭云山这鸿运来的也忒晚了些,若是过去能这般迅猛调动,他早也就动了,可来龙川三年五载,他折腾了多少动静,上面都装瞎看不见,如今一动倒是“一鸣惊人”了。
刘老三嘴快人机灵,道:“许是老谭找对了人?做一百次无名英雄,不如在太岁爷前逗个乐子?”
而老二年柏媳妇艳琴的娘家早年在宿州任判官,所以他对其职能涉事颇为了解,也难得的点了点头:“唔,老三说的在理,县官不如现管,这旱情虽说没闹出大动静,上头也闷不做声,但是按察使却没少往下派,前些日子恰有一个来了扬州,老谭要真往这一处使劲,没准对了那位大人的味!”
刘江柏坐下来,歇了会,道:“还有按察使?我还以为翻篇了呢。”
刘老三嗑起瓜子,含糊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老四,别以为天高皇帝远,上头精着呢!但甭管怎么说,判官这等好差事,滁州那边若不买账,怎会让出来?”
炭火噼啵作响,良久,刘兆柏才叹了口气:“滁州当然买了账,至于买了谁的,那就难说了。”他心道,若真如王立方所言,那么这一纸调令便是谭吴角力的“败相之时”了。
那么,是谁败了呢?
老三嘿嘿一笑:“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也没准是老吴帮了忙,老谭这几年没少耽误他挣钱,依老吴那蔫坏的劲,可不得拍着马屁给人伺候好了送瘟神走?他可阴了我跟你说,人家外来的官儿都是被挤兑死,他这套好,给人伺候好了舒舒服服送走。叫我说啊,老谭走了最高兴的当然是老吴!
老四江柏却道:“那也没必要给送个这么好的差事吧!”
“唔,也是!不过没准儿本来能得个知州?老吴使了坏给弄个判官?”
一旁的刘年柏见老三越说越离谱,不禁皱眉叱道:“你莫要瞎说些子没把门的话叫旁人听了去!吴老是个不计较的人,你若无事生非传到外头去,倒是咱们不是了!”
老三道:“哟,这关上门来还不能说两句实话了?他既是个不计较的,这些话又岂会当真?”
刘年柏眉头拧得更紧:“正是关上门了我才要说你,谁晓得你出去是如何口无遮拦的?你是忘了吴老是如何待咱家的?爹不在之后仍对咱家时常照拂吧?远的不提,当初大哥在衙里暗帮着老谭说那要提前抗旱缓贷的话,若是依着我,怕是早翻脸了。可吴老还不是不计前嫌和咱家日常走动?他如此看重咱们家,咱也不说知恩图报的话,但人总归还是要讲点脸皮的吧?这么着编排人家,多少是不敬的!”
刘年柏话说的倒也实诚,作为家中老二,如今主营药材,营生在扬州滁州等地干的是风生水起进账饱满,这其中是有吴寥的缘故的。何况前些日子他的小姨子又嫁了吴寥的三儿子,日常走动的就更多。不过,这话里话外对吴家不加掩饰的维护,却换来了其他弟兄难得一致的沉默。
刘老三却是个直脾气,一听老二当面点了大哥,还偏帮吴家自降身价,眉毛一竖:“所以说他阴呐!你还不离他远点?巴巴的凑上去。还什么‘看重咱们家’,多大脸啊?咱刘家何德何能呐?皇亲国戚是吧?瞧把你整的五迷三道的!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老三越说越来气,道:“咱祖上好歹也是封了公的,这三两下里叫这你把面子丢的不知道去了哪方,堂堂伯爵府还要一个县丞来看中自家,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刘年柏一听他又提“皇亲国戚”四个字,脸上是再也挂不住,难得疾言厉色起来:“没大没小的,晓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就在这抖什么伯府威风?那都是哪年的烂谷子事了?!都照你这眼高手低的份儿,一家子甭活了,一天到晚正事不干,抱着祖宗牌位过去得了!”
原来那“皇亲国戚”,便是从他媳妇艳琴嘴里说出来的,起因是艳琴那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子,嫁了吴家的小儿子之后,不知怎地听了些道上的谣言和囫囵话,总归是说吴寥媳妇的娘家欧氏,能和宫里头的娘娘攀点子什么亲,这事一直也无从查证,而吴欧两家却也一直是讳莫如深——当然,这种事情不就是要半真半假才显得确有其事吗?
可艳琴倒好,小表妹刚嫁过去吴家没几天,她倒像是自己得了诰命似的,在刘家的饭桌上说自家也大小算得上是皇亲国戚了。这四个字在席上一说出来,倒是给刘府一大家子人给干懵了,刘年柏当场臊的差点没把她掀下桌。
此后,谁再提“皇亲国戚”,他就心窝子过敏。
一旁的刘老三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更来劲了:“那是那是!我没本事没见识,我一废人,江北女人有见识!是吧大哥?江北女人尤其能掐会算,是吧老四?我这脑子你看,怎么就想不到自己的表妹的婆家的舅哥的某一脉,和宫里的某一位,是亲戚呢?”
整个刘家,除了老爷子那姨娘胡氏,就只有艳琴是江北的。
刘年柏霎时脸色铁青,刷的揪着老三的领子就要干架。而刘丰柏虽说排行是老三,但也只比刘年柏晚了半炷香出来,可不怕他一本正经装大的,袖子一刷,二人娴熟的搅打在一起。
眼看这是真急了,刘兆柏只得起来要拉架,朝刘江柏皱眉道:“老四,拉开你三哥!”
刘江柏却不接茬,拿钳子锤那炭火,锤的啪啪响,又兀自傻呵呵的乐道:“我看老谭和老吴,没一个好的!”
刘兆柏伸手一撅,卡住年柏的胳膊,又攘了丰柏一把,将两弟兄扯开道:“瞧瞧你们俩什么样吧!说人县衙里的闲话说得和自家兄弟打起来了!丢不丢人?快撒手!一会儿叫几个媳妇孩子瞧见了!”
虽说两个弟弟一个脾气大,一个脾气倔,但拳头还是大哥硬。刘年柏冷哼一声,撒了手便要出门,刘兆柏道:“哪也不许去,坐下。”他只得坐了回去,而刘老三则咬着牙回了座位,没一会儿又笑着圈了刘江柏的脖子道:“我发现你最近开始聪明起来了。”
沉默片刻,没脸没皮的刘丰柏又接着那话茬聊起老爷子同吴氏欧氏过去的交往,四兄弟均觉着老谭的事同他们脱不了干系。不过,究竟是老吴送神上路,还是谭云山功德圆满,还不得而知,但这事至少遂了其中一个人的意。兄弟几个坐了会儿,便各自回了宅子,没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