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师,江先生有请,观月亭一叙,说是请您指点指点。”
徐碧云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但又无可推脱。她一边答应,一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站起身,整理衣裙,再怀抱沉眠,随引路的婢女走向花园西北角。
一路安静,徐碧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若是江先生听懂了弦外之音,她该如何推脱?影阁暗探的身份能否藏得住?或者,她今日还能全身而退吗?她稍稍稳住心神,说服自己,唱词混杂一真一假两条消息,表面的假消息足以乱人耳目,暗处的真消息断无人可察。
观月亭中是一挺拔背影,细看青绿长袍上绣有暗纹,是玉竹。他闻声转身,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竹间君子,温润如玉。
“徐乐师好。”他双手作揖。
徐碧云作万福礼,低头屈膝,“先生安好。”
行过礼,江先生顺势向前,背身而立,看向亭外,却沉默不语,仿佛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徐碧云表面平静,却觉得先生背着的手,仿佛在拨动她心底的琵琶四弦。
“徐乐师,今天可是抱恙?”江先生终于开口。
“托先生的福,碧云最近身体康健。”
“碧云?小莲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徐乐师当真为琵琶而生。”
“先生谬赞。”
江先生迂回一番,仿如诗中所言,犹抱琵琶半遮面。
“既如此,徐乐师当知乐府之沉眠音色浑厚,若在抹琴时力道再轻一分,琴声必定更圆润温婉。”
徐碧云紧紧手中沉眠,没想到江先生耳力甚好。
“多谢先生赐教,早听闻先生才名远扬,没想到于音律一道也颇有造诣,碧云受教。”
轻拢慢捻抹复挑,江先生不疾不徐,可徐碧云心底已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敢当,想必是徐乐师心有惆怅事,才无暇顾及子弦声。”
他顿了顿,“不知是玄武阁的哪本孤本入了乐师的眼呢?”
徐碧云闻声抬头,盯着江先生,始终沉默,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江先生听懂了这沉默。
“不是玄武阁,”他再次顿了顿,凝绝不通声暂歇。
“那便是摘星楼了,”他点点头,再补一句,“夜探时可要当心。”
四弦一声如裂帛,弦断之声,仿佛就在耳边。
移走目光,往外看去,一路走来小道上明明还是春花烂漫,而观月亭外则是一株红梅,花瓣落下已零落成泥,她低头轻笑了一声。
江先生,名不虚传,鬼神之才。
她正烦恼如何应对,外间传来细碎脚步声,刘公公顾不上行礼,在江先生耳语:“江先生,太子有请,太子妃昏倒。”
太子妃昏倒?今日所传之信息与太子妃并无关系,莫非还有另一波势力潜伏?徐碧云思忖着。
“在想什么,快跟上!”江先生已随刘公公走了几步,徐碧云尚在亭中出神。
她抱起琵琶,小跑跟上。
路过花园处,丝竹依旧闹耳,人声依旧鼎沸,看来此事并未惊动太多人。
而后到达太子妃寝宫,房门紧闭,想必太医已到,已入内诊治。太子正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嘉和公主则坐于一旁微泣,贴身侍女递上手帕。
“亦安,此事来得蹊跷,本宫担心打草惊蛇,不曾声张。”
“当时是谁伴在身旁?吃食可有异样?”江先生问道。
“是我,”嘉和公主抽抽嗒嗒的,“我敬嫂嫂一杯竹叶酒,没过多久,嫂嫂脸色苍白。我以为她是疲累所致,于是提议回宫歇息,没想到还没到寝宫她就昏倒了。太子哥哥,嫂嫂不会出事吧?”
尚未听见回应,倏尔房门打开,一把白胡子的太医提着小箱子并两个侍女走出。嘉和公主停下泣声,眼睛直直地盯向太医。一股浓重香气自房中飘来,听闻太子妃娘娘钟爱香道,果然如此。
“老臣恭喜太子。”太医行礼。
“王太医,何喜之有?”
不止太子,嘉和公主也带讶然之色。
“滑脉如珠,日月入怀。”
太子喜上眉梢,连喊几句“赏!”
“然脉象不稳,”太医继续说道,“日子尚浅,娘娘未曾注意保养,已有滑胎之兆。日后可得万分小心,静养安胎。”
“辛苦王太医,日后还需多多劳烦太医。”
“太子客气,都是老臣本分。”
王太医正欲退下,一旁江先生淡淡开口:“娘娘怕会忧思过重,百合香清新淡雅,安神助眠,想必颇有裨益。”
“江先生有理,安胎之时使用熏香须得万分注意,老臣先去配上几方宁神静气的方子,供娘娘之用。”
“有劳太医。”
婢女与王太医一同退下,与徐碧云擦肩而过时,浓烈香味甚至盖住身侧桃花香。徐碧云皱眉,江先生这一番话来得突然,莫非问题出在熏香?
“太子殿下,亦安以为,此事尚须从长计议,断不可贸然声张。”
“有理,你先返席,本宫稍后就到。”
闻言,刘公公领江先生往外走去。没走几步,江先生停下,朝着徐碧云的方向,“徐乐师,不回去吗?”
徐碧云一愣,急急向前几步,跟于江先生身后,实在疑惑,江先生何以无须目视便能知道她栖身之处。
嘉和公主立即起身,看向江先生,声音弱弱地唤了一句,“先生……”
刘公公引江先生返回花园座席,徐碧云自然回了水榭,一路疑惑,今日之事实在蹊跷。
瑶瑶一脸探究模样,徐碧云摇摇头,食指放于唇上,示意噤声。
下一曲,徐碧云轻捻朱弦,只是琴声泄露心事,不免急乱三分。
今日发生这许多事,她想不明白,明日定要细细禀报于绣娘。至于这江先生,日后未免生事,还是少打交道,避之则吉。
一曲奏罢,太子归位,满脸笑意。嘉和公主跟在身后,却兴致缺缺。
太子举杯,正欲开口致辞之际,江先生却突然插话。
“太子殿下,”在场目光集中在江先生处,他倒是端得一副安定怡然。
“今日春日宴中,绿酒一杯,清歌一遍,亦安一拜,可否陈一愿?”
“难得你江亦安有所求,先生请讲。”
“今日与徐乐师交流乐理收获颇丰,然亦安尚有几处不明,可否请徐乐师移步陋宅,拨雾解惑?如徐乐师不嫌亦安资质愚钝,愿共谱一曲,那自是最好不过。”
瑶瑶探究之目光正灼烧她的肩背,徐碧云恨不得跳进河中。
太子明显是被喜事冲昏了头,大手一挥,“准了!”
徐碧云的心,彻底凉了。
***
马车厢内,徐碧云和江先生相对而坐。
江先生似在养神,一言不发,呼吸悠长。而徐碧云心中五味杂陈,实难平静。一是疑,疑太子妃之香,疑江先生之所作所为;二为惘,江先生虽不视物,而听于无声,洞察人心,日后与之共处,她该何去何从?
“有话想问?”江先生脸带笑意,似是心情不错。
“先生相邀,想必不是讨论乐理吧?”
“徐乐师想讨论什么?”
徐碧云一滞,若是直言不讳心中疑虑,不知江先生如何作答,会不会过后扣她一个大不敬之罪。思考之下,她决定赌一把,打听江先生心中所想。
“太子妃之事,王太医的话,先生信吗?”
江先生微弯了唇,“徐乐师信吗?”
徐碧云烦了,这个人好讨厌呐,问什么都只来回说轱辘话,于是靠在软垫上,既不看他,也不说话。
江先生笑意更深一分,“蒙孕之喜,定是可信。只是方才太子妃不适,另有他因。”
“那是什么?香吗?”
“哦?你知道?”
“我先说明,与我无关。只是侍女路过时,香气过分浓烈,恐有不妥。”
“此香名为茶芜香,埋入地里,土石皆香;若焚之熏衣,更是一月不绝。但若茶芜香遇上竹,便于体内生出绿枝毒,使人四肢无力,精神倦乏。今日房中香气这般浓烈,怕是昨夜才熏过香,席上太子妃又饮用竹叶酒,加之怀孕体弱,故而晕倒。”
“可知是谁要谋害太子妃?”
“茶芜香,乃波弋国特产。”
“是波弋国要谋害太子妃娘娘?”
“或许是吧。”
“但波弋国的使团还在路上,未到京城。”徐碧云皱眉。
“的确蹊跷。”
“那我呢?江先生不疑吗?”徐碧云靠着软垫,死死盯着先生面上神情。
江先生稍稍摇头,“不疑。”
“先生听出我的弦外之意,既知摘星楼,但却按下不表,所为何意?”
“徐乐师觉得我所为几何?”
“我为鱼肉,先生刀俎,先生要我任凭差遣?”
江先生再次摇头,“江某磊落,不屑行要挟之事。江某只求徐乐师一事。”
徐碧玉一惊,一愣,“什么?”
“等,等好戏开场,等棋局开弈。”
“但留我在身边,先生不怕我提前动手?”徐碧云笑笑。
“我信你。”
徐碧云心中疑惑更深,太子谋士与影阁密探,本就水火不容,今日区区一面之缘,他凭什么如此这般信任?
“那太子呢?江先生也确信并无性命之忧?”
“好戏不是还没开场吗?”江先生轻笑。
话音刚落,马车停下,“请吧,徐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