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盛景 第17章 云中鹤（一）

壹

晴空一鹤排云上。传说里穿着道袍的仙人，都是驾着仙鹤西去的。在高耸且不见尽头的宫墙内，默默生活着一位名叫鹤的小姑娘。鹤姑娘的外表如同仙鹤一样，个子虽高，但又纤又瘦，从模样上看仍像个身材拔尖的孩子。她从生下来开始便没有父亲，母亲的年纪也有些大了。打小陪在她身边的兄长，甚至比她大上十几岁。

皇帝的女儿一般被称作公主。可鹤一生下来便成了皇帝的妹妹。所以自打她出生下来开始，宫人们便叫她长公主。公主的母亲是皇后、父亲是皇帝——这些世间人们似曾相识的桥段，都是小时候的鹤在话本子里看到的。真实的被称作长公主的鹤，母亲是太后、哥哥是皇帝，而她没有父亲。

鹤公主是先皇的遗腹子。听宫中游廊里过往的大臣们说，先帝死于立辰之乱——他先是被所谓什么“白祝党争”的东西祸害，再是遭人架空、被孤零零的立为太上皇。小时候的鹤依旧是个天真的孩子，她只知道自己父亲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错开了，而不知晓旁的其他事情。

过往的大臣们说，先帝是一个令人惋惜的君主。可鹤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因此也从来不知道什么“令人惋惜”。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太后，整日幽居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对外头的一切事宜不会过问、也不敢过问。母亲看起来是十分温和的人，甚至温和的有些软弱无能。

鹤的兄长——云辰，也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云辰说来是皇帝，可却被人如同祭祀的器皿一般，在高高的庙堂上死死地供着，永远不能多说话、也不能多理事、更不能从祭坛上跑下来，成为一般的凡人。可云辰不是神明，他体弱多病、会老会死，也拥有着活泼的凡人心性。

鹤公主人如其名，就像仙鹤一般，是天生远离凡俗的金玉仙君。她每日生活的地方，周遭除了有亭台楼阁镶嵌其间以外，便只剩下了又高又深、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宫墙。她听臣子们说，宫墙的外头刷着朱漆、是朱红色的。可她只见过宫墙里头，那由一块又一块灰突突的砖垒成的空荡石壁。

宫人们说鹤年纪还小，如今还不能走出宫去。况且宫里已然足够大了，早已可以叫她转个够。某一日鹤的手中托着沉甸甸的旧书，正朗读着帝师昨日留给她的骈文。鹤看书看的出神。她径直凝视着那本书的每一片书页，凝视着每一页从头到脚的每一个字，因而忘记了前头乃是何处。

云鹤朗声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高低冥迷，不知西东……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此刻石板道的周围，有人乘着轿子匆匆而过。云鹤因专心致志在书中，所以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待到她回过神来时，便只看见轿子背面两个高等侍女端着架势，几个小厮负责抬轿，后面还跟了一大批宫女太监来。此时的云鹤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两堵宫墙的中间。

面朝外头的那堵宫墙，宫外的人瞧起来肯定是朱红色的。云鹤想。枯青的石板地铺的又宽又长，石板地的两端耸立着不见尽头的瓦墙。云鹤朝瓦墙上端看去，发现朝外的那头是一堵城墙，城墙上面伫立着复式的翘脚楼阁，楼阁之上的瓦片是金色的琉璃瓦。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高低冥迷，不知西东。鹤虽然不知晓骈赋中写的、那座华丽的宫殿究竟长什么样子，毕竟依照作者所写，宫殿早被人一把火烧了。可如今的鹤瞭望四周，竟发现自己生活的环境，同所谓的阿房宫没什么太大的两样。那些每日从她身边经过的、梳着高高宫髻或戴着整齐冠子的人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精致的器皿。

她那幽居的软弱的母亲、被架空的无能为力的哥哥，或许还有未来的她，也许都是器皿。他们同那些小器皿的区别，也许就是罐子与神像的区别。人们想见他们，是得沐浴祈福的。倘若人们想恳求他们，以后是要来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