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意望见出落成这般鬼样子的阿弦,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他的外表像是人,又像是座敷童子,又像是漂亮的蛇。阿弦抬起的手掌像是着了魔障一般,指着自己牢牢不放。他是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找自己讨债的鬼王么?不过从前的南意一直装作闲散模样,既然无所事事,也就从未杀过人、闯过祸。
阿弦一定是来讨债的。不过南意一定不是那个最终的负债者。既然南意自知自己从未犯过事,而且如今势头正盛、正是夺取权力的大好时期,那他的心中也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一股勇气——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勇气。
如今的祝南意内里心潮澎湃,但外表依然是平静的。他冲着阿弦笑道:“殿下。如若论起美丽的景色和上好的境界的话……我认为,华彩惊艳是为最佳。我曾见到过某种景色,就在我们四周的江南地带。”
“如若把那景色用一句话概括,就叫‘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至于最后一句为何用‘画图难足’来表述,便是因为我亲眼所见到的景色,实在是过于丰满华丽。有些东西只有亲眼目睹,才能瞥见它的真实之美。我想不清楚,究竟是多么有才华的画家,才能将这般迷人的景色尽数收入画中。”
“殿下可以想想看。彩舟云淡,星河鹭起……这究竟是怎样的景色。”
阿弦在闻听了南意的话后,许久没有再说些什么。良久,阿弦只悄悄的喝了一口放在他桌上的茶。待他把茶杯放回桌上以后,他笑了。阿弦哈哈大笑着对南意说道:“彩舟云淡,星河鹭起。这果真是世间最美最丰盛的景色啊!”笑罢,阿弦又轻轻抬起脖子,对坐在他一旁的南意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阿弦又道:“可是这般丰盛的景色,象征着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不要被这样美丽的表象迷惑了!也许在这样美丽的表象之下,它的内心却已经腐坏了呢。”
“小叔叔,您瞧这荷花,随风摇曳多漂亮。可是一到秋天,它们就会凋谢成莲蓬。”
话音刚落,祝南意便什么也不说了。他默默地朝阿弦作揖,然后退回了自己的位子前。不过,如今阿弦的清醒与崛起使他寒颤,使他心中的斗志更甚。只要他朝阿弦敬酒——阿弦的杯口上是被人涂了毒药的。他不相信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那般成熟的心智,能拒绝喝掉那杯毒酒。
坐在一旁的南烟自从南意第一次朝阿弦举杯开始,便觉察出他有些不对劲。近几年来,王府中人多向南意倒戈,南烟大抵明白了南意与阿弦的相争之势。且南烟与南意乃是一母同胞,她十分清楚真实的南意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南尘夫妇死去的悲剧,以及往常王府里所发生的许多悲剧,南烟既然也经历过,就把亲身经历悲剧的痛苦一并咽在心里了。不过如今她之于阿弦的悲剧的态度,比起往常有所转变——她第一不再息事宁人,第二不再希望阿弦成为下一个牺牲者。至于第三,则是不希望南意接管王府。
在大悲剧的世界中选择沉默,并不代表从此一生的沉默,也并不代表立场的沉默。也许其只是在悲剧中浮沉久了,日久天长便逐渐麻木了。但麻木并不意味着不会洞察,麻木并不意味着成为木桩。麻木也许只是反抗的最基本形态。
“殿下啊……您知道我心中上好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吗。”在周遭的一切恢复寂静后,南烟突然冷不防的对阿弦说道,“其实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根本就不是极致华丽的。美丽的风景也许寂寥、也许素朴,‘也许此处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却什么都满足了’。极致的美丽不是不满,不是炫耀,而是一切回归最终形态后所达成的宁静。譬如这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依我讲,那些时常炫耀和表达出匮乏的人,根本看不到真实的美丽。”
南烟的这句话就像细密尖锐的针,深深扎进南意心底的最痛处。祝南意那些像粉荷花一般,一片一片绽开的、诡异而又饱满的嫉妒心,突然在此刻充斥了整个身体。阿弦和南烟的这些话,仿佛在某些时刻纷纷戳碎了他的脊梁骨。此刻南意的手掌青筋暴起,可他还在努力维持面部的平静。因此从阿弦的角度看他,依旧是个神色平静的人。
此刻的祝南意突然扬起两袖,趁着阿弦和南烟都没反应过来的间隙,猛地举起酒杯朝阿弦敬酒。南意道:“殿下,殿下!今日风光尚好,满池荷花亦开的明丽,我便在此敬上殿下一杯。我期望殿下的未来,亦能像这池中的荷花一般锦绣。”
阿弦在举起酒杯前,先裹着袖子望了一眼杯子。他总觉得这杯中的水冰冰凉凉,喝了不干不净,却又找不到缘由。但依照人心虚伪的原则,阿弦是坚决不会喝的。事已至此,不论杯子里装的是不是毒酒,阿弦都没有别的办法。阿弦道:“好啊。本王今日正巧高兴。不如我回敬叔叔一杯,将我的这杯酒送给叔叔,小叔叔意下如何?”
阿弦笑容狡黠,令南意害怕。一杯阿弦所赠的毒酒此刻正摆在南意眼前。此刻的南意,大可以说是作茧自缚。但即便作茧自缚的现实摆在眼前,南意也依旧受到嫉妒心的驱使,不肯罢休。他不肯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彻底输给了没胆识的哥哥南尘。他不肯自己败了在南尘的儿子手里。
祝南意显然是不会喝这杯酒的。此刻的他虽然作茧自缚,但还不愿就此作败。再加之他此刻,心中正燃烧着从前一生里所积攒的所有嫉妒心、不平心与上位的野心,他已看不清面前的人究竟是南尘还是阿弦。不论那人究竟是南尘还是阿弦,只要是替代他坐在王的位子上的,便统统需要被他诛杀干净。
阿弦没能料到,祝南意看似软和的袖子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宝剑。祝南意就这样在阿弦和南烟面前,将那把宝剑活生生地从自己袖子里掏了出来。他一边发疯似的呐喊着、满怀不平与怨愤的呐喊着,一边将直起的宝剑突刺向阿弦所处的方位。
“祝羽弦,祝羽弦!你究竟是什么人啊!为什么祝南尘会有你这样的儿子,敢问这会是他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我究竟哪里不如祝南尘、究竟哪里不如你了,你们为什么不可以从王位上下来,把这王者的宝座叫我坐上一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阿弦。你不是别人,你只不过是祝南尘的儿子、祝沉淮的嫡系孙子和祝王府的世子罢了!我也不是别人。我正是王府里的三公子,无名无分、也不能袭爵的三公子。我和你之间既没有冤枉也没有仇恨,只有祖宗之间已经定下的排序罢了!”
“祝羽弦,祝羽弦!你是鬼,你是鬼!”举着剑的祝南意不住的呐喊着。他的眼眶中有非常多难以抑制的泪水落下。祝南意一边流着泪,一边发出震天似的呐喊的声响——这些声响传递着他这一生,在心中饱含的所有怨怼。祝南意继续喊道:“你是鬼啊……你是鬼,你是妖精,你是妖怪!”
“原本不论庙堂之中,还是江湖之上,都在传闻。他们说祝家完了,祝王府要塌了,云凰城的天要陷下来了。他们说有一道响雷劈准了祝王府,王府腐朽的木头经不住雷劈,所以才彻彻底底的塌了的!我本以为,我在这末世之中,还能完成我最后的心愿。可为什么,外头分明说现在是末世,现在却又不是末世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祝羽弦。你的本事可真大呀。”
待到南意快要把话说完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突然降下去了,仿佛在轻声低语。话毕,南意的脸上便又疯狂地流淌起泪水来。他一边哭着,一边狰狞痛苦地笑着。待到南意嘴角的笑意变得最甚、牙齿露出、嘴角上扬成弦月的形状时,他突然一股劲的走进了阿弦。他要朝阿弦狠狠刺去,他要刺死阿弦。
南意手中的剑锋利无比,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凛凛寒光。
剑马上就要刺出去了。
待宝剑刺出去以后,的的确确见了鲜血——可这鲜血却不是阿弦的,而是祝南烟的。祝南意没有想到,自己将妒恨盈满,意欲不顾一切、奋力一搏,竟然杀死的是自己的姐姐。祝南烟的衣服颜色很淡,因此留在她衣服上的血迹便显得鲜红无比。她的裙子很长,闭着眼睛,神色也很安详。
一旁的阿弦却在某一时刻不见了。祝南意手握着剑凝望四周,发现在亭子里、他的周身,围绕着黑压压的一群人——那群人是带刀持剑的影卫们。眼前唯一没有被影卫围着的地方,是原本阿弦的座椅处,那块白贝母浮雕屏风的所在处。祝南意刚想往屏风那边逃,却被周身的影卫团团押住。
白贝母柔软,易于雕刻,却也是外表极为美丽之物。夏日的阳光直照在白贝母屏风上,使得屏风被折射出粉紫般的色彩。贝母看似只是普通的白色,可一旦放去通光处,掩藏在一片白色之下的、粉紫色的幻影,和伴随着粉紫色幻影蔓生而出的、细沙一般的光粉,便会彻底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用白贝母雕刻而成的屏风自是极为漂亮的。况且这块屏风雕工精致,更是罕见之物。祝南意想往前行,那些围成一团团的影卫便押着他往前走。南意定睛一瞧,发现远看极为漂亮的白贝母屏风上,所雕刻的竟是最为鬼魅可怕的地狱变相图。
此时在屏风的右侧,一个戴着金雀冠子的脑袋缓缓探了出来。那是阿弦。阿弦仍是像原来那般,勾着嘴巴朝南意笑着,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原来是地狱变相图啊……小叔叔,你所认为的人间是极精彩的。可是依照我瞧,这人间表面看似精彩,实则就是个可怕的地狱啊。什么叫‘地狱变相图’,这分明是‘人间万恶显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