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显然从前见过那侍女,他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千机。想必千机如今大抵不会只身前来,走在她后头的想必大概便是水鸢了。于是小厮先是敬礼,随后便把门开了两扇——这下端端正正站在千机身后的、瞧着影影绰绰的水鸢的身姿,才终于彻底露了出来。
青衣公子从屋子的桌几处,远远看见水鸢的身影。这时不知为何,先前因夜幕降临而在他心头淡淡袭来的、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思念之情,如今因水鸢的到来而变得更加浓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大姐姐,如今他好想好想念曾经的一切。
青衣公子是家里的三弟,也是最小的孩子。他不像他那从小闯荡去京城里的二哥哥,只一心开辟事业。二哥哥既不挂念家里,也不给家里寄半点东西,多年来就孤零零的待在云京。青衣公子自打一见到水鸢,便立马冲上去大喊:“长姐终于来啦!”
“水晗,你过得怎么样啦?”水鸢一进屋子,屋子里暖暖的灯光便打在她身上。等她见了穿着青衣裳、如同幼年的孩子一样不顾一切向她扑来的水晗,甚至原本从来冷厉看向人的目光、都因此而变得温润柔和了许多。
“南境对我来说实在太暖了,每年的雪下得太薄。可一听说长姐北上以后,大部分时候都身在云京,便觉得我们彼此彼此。可这里的百姓不觉得南境的雪下得薄啊……他们种茶、种稻子,实在太贪恋这里的温暖了。”
“于是我就动用了点机关,把这里的残垣断壁、毁掉的田野,全都给他们恢复起来了。我总想着你曾经说过的话,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到了明天长姐你可以去看看,那些残垣断壁已经不再有了。”
“我刚上云京看完你二哥哥。我与你二哥哥有十年八年未见了,未成想他竟变了许多。你二哥哥如今,性格温润、矜持得紧。另外还有你,比起原来变了太多太多了。”水鸢一面说着,一面欣慰的望向水晗,总觉得从前叫她心里感到有些打紧的事、竟然有一部分该轻轻松松的卸下了。
事到如今,功名于她而言已是身外之物。水鸢甚至觉得自己无论做何选择,做此选择会面临的是生是死、是否会冒着全天下之大不韪,于她而言也不重要。但她觉得不重要,并不代表其他人也觉得不重要,也并不代表其他事物可以承受这份不重要。
也许秋菊宴上点刘言,海上明月付一炬,已经有人为此做出了他们的选择。现在水鸢并不是要寻他们的前路而去,而是寻自己的路、一往无前而去。在她望向水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似乎就有一块大石头落地,而她似乎就已然感到解脱了。
那天早晨春日的江水颜色绿得像翡翠,若是换一个角度看、则瞧着那江水蓝得像靛青染料一般。河两岸的相思子红彤彤、一颗又一颗鲜亮亮的,就像是一簇又一簇火苗一般。生在树上的小黄花裹挟着叶子,枝头叶子浓绿的色彩、却也掩不住花的鲜妍。
许多人都说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在这一片浩瀚无波的江水中央,一艘带着房屋的船静静悄悄地驶过这里。刚刚睡醒的水鸢从船舱里面探出身来,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走到船头这边。外面的天色照样阴沉,才刚刚蒙蒙亮。
随着水鸢渐渐醒了、走出来了,千机便也紧随其后,第二个来到船头、想要透透气。只要不是到了盛夏,南境的早晨便总是有些冷的。只见把背影朝着千机的水鸢,披了一件青蓝色的、薄薄的斗篷,那件斗篷打着细密的褶子、而且色泽鲜亮。
水鸢的垂髻在后面绾起来了。早晨的她没有梳妆,所以有两缕长长细细的头发垂下来、越过肩头,并没有和发髻绾到一起、而是疏散下来。她没有戴耳饰,也没有戴冠、没有插簪,甚至所穿的那件斗篷上面也鲜有绣纹。
这样一来,水鸢如芦苇般清瘦的背影在船上茕茕孑立,便显得有些孤单、清素、落寞了。虽然船渐渐的往前走,天色比起水鸢与千机刚出来的时候、也亮了许多,但毕竟太阳还没有出来——南境的晴天总是少的,所以水鸢的周身被天色勾起了一层蓝边。
千机愈发努力、集中的望着她,竟然心里觉得愈发的痛了。她才与水晗团聚没有几天,如今便把大部分事情都托付给了水晗、生怕自己连累水晗,于是又孤身一人携带一些亲信北上去了。千机实在心疼水鸢,便忍不住问道:“阁主,您真的要往北走啊?”
“阁主,这才没几天、您便要往北走啊?而且这次不是回云京,竟还是要回云沧了。听说云沧城南已经成了湛家的地界……哎呀,湛家的府邸如今就在城南呢。好多咱们家原来的门客都跑到城南去了。阁主,话说回来,您真的要入虎口啊?”
“阁主,阁主?湛家那主君方才伤了你。他看着缄默,实则不知道是什么虎……”
“住口!莫要再胡言乱语!”站在船头顶上的水鸢扯一扯斗篷,随后神思凝重的转过头来、紧锁着眉头。她的一双眼睛望着千机,眼神冰冷、毫无温度,仿佛从她的眼睛里能飞出刀子来。水鸢郑重地低声喊道:“什么入虎口不虎口的,就算是虎口也要去!”
“如今你莫要叫我阁主了,水晗才是继任阁主。我把位子禅让给了他。还有就是那叫湛秋明的,我若不北上会会他,他还真以为我不是个人物、而他自己是根葱了!”水鸢言罢将斗篷一甩,使得她的斗篷一瞬间扬起、连带着她的身体一并背转过去。
千机终究不再反驳水鸢,而是退回了船舱里面去。而船终究向北越驶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