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云凰的水鸢马上就该要回去了。彼时城里的天上飞过一群乌鸦、扑腾着翅膀,点缀起灰蒙蒙的颜色不均匀的天空。水鸢与千机骑在马上。两人的身子因放在马背上的缘故,整整比街上的行人高出几头。
水鸢的身上仍旧披着那件滚了一圈白色毛边的、通体深青色的刺绣斗篷。她的头发被高高束起,垂髻压着耳朵、下面摇摇晃晃缀着两件耳环。在她身下被她压着的那匹棕色的马,如今正缓慢整齐的迈起步子,带动起身后千机的马来。
两匹马巧妙绕过街上纷扰的人们,带着水鸢与千机缓慢地往前走。彼时水鸢听见天上乌鸦嘎嘎鸣叫的声音——一群乌鸦在天空中像是有弧度一般的、排成一片,令人想起串珠的云肩——嘎嘎,嘎嘎。那些乌鸦叫着,像是在把谁埋葬、为谁哀悼。
春日的城里开满了花,那些花间本该有蜜蜂环绕,树林间本该有喜鹊低飞、捡草籽吃的罢?可惜第二天早上醒来,水鸢走出那间屋子去,只看到空空荡荡的篱笆栅栏,与栅栏后那绿的苍翠、几乎分不清枝干模样的竹子。
如今她又看见了乌鸦,又看见了乌鸦!它们究竟是在埋葬谁么?是在给谁唱哀歌么?究竟是在给她唱,还是在给阿弦唱,亦或是在给满目疮痍的天下唱,再或是在给他们还未开始成长、就已经分崩离析的感情唱……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啊。
水鸢已然看不清路上的风景,只得跟着马儿的节奏恍恍惚惚地走着。没过多久,在那熙攘的人群中央,一座像是大雁展翅般的、恢弘的府邸大门又出现了。如今她再瞧见这座门面,只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佛狸祠底下,徒留一片神鸦社鼓。
那座雕了又雕、仿佛雕刻不尽门里繁华的木头门帘还在,那块刻了字又用金漆写上字、高高挂在门排挡上的牌匾依旧还在。这是那个名叫李常的都督,宁可占用他人的名讳做事,也依旧要占有、并在此称王的地方。
既然世事如此的话,便没人再拿君子行径聊以自省,也没人再会记得,祝王府是一个王府、而不是一个闹市场或是一个马厩了。水鸢最初来时,这里春和景明。而如今这里已经大变了模样了。想到此,她不禁不愿再看那块牌匾,而是如同躲避什么似的低下头来。
于是千机见此,便问水鸢道:“阁主,我们还进王府么?”
“不进,我就不上这几节台阶了……”水鸢一面语调冷淡的说着,一面却口是心非的、把头埋进在她脖颈周围竖起的毛领子里。她一边别过头去不看牌匾,一边又提起衣裙来,一点一点把台阶登上。结果她又欲盖弥彰道:“我还是进去看看罢。”
“我想起来一些事……他们这里的郡主是个人物。不知道事到如今郡主家道中落,会不会回来。不过原本的时候,我就听说她不怎么回家……至于剩下的事,我便也不知道了。”水鸢言罢淡淡瞥了一眼千机,眼睛之中却含着愈发迷离的神色。
两人进了祝王府,不出意料的、发现里面的人稀稀拉拉的。府邸里的一干人等——那些小厮、侍女、生活在王府里的人,虽然还剩下一些,但是明显不怎么出来活动了。又或许是因为主君生死未卜,有些能独立谋生的族人搬走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海上明月楼被烧了。这件事传遍了端国的大街小巷。毕竟天下第一楼阁在一夕之间毁于一旦,这是无论如何也叫人料不到的事情。许多人说那楼是某位匪徒烧的,毕竟祝王殿下坐拥万千钱与权、人们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捧给他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自讨苦吃的。
人们都说那位匪徒可耻,不仅带走了海上明月楼,也许还带走了一位殿下的性命、至少害得他生死未卜。水鸢原本觉得那些留言未必可信,只是一心疼惜自己的杰作。幸好当年的图纸她还全部留着。只不过听着听着,她便也逐渐被流言勾去了魂。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管一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的生死的。毕竟这人与她非亲非故非朋友,性格又是她极不喜欢的、吵人的那种。可事实上她越嘴上把控得严实,心里便越火急火燎。此时的水鸢在院子里狂奔,奔向后花园,朝着海上明月楼的方向奔去。
重重蜿蜒的假山后面,祝王府的东北墙已然被烧出了一个洞隙。然而这个烧焦的洞口既没有人打理、也没有人关心,就这样日日夜夜被风侵蚀着。海上明月楼已然变成了一堆废木头。那些废木头的样子黑乎乎的,堆在同样黑乎乎的、烧焦的泥土里。
焦木与焦土看起来难分彼此。那时的水鸢同千机一道,刚刚从假山后面缓缓的绕过来。她一下子瞧见这般景象,于是立即从千机旁边挣脱出去,像是疯了般扑在那些烧焦的泥土里。此时此刻她的理智,她那些用来对人对己的冷漠,以及她那口是心非的外壳,统统都随着这些东西化为灰烬了。
“那些东西在哪,那些东西到底在哪……它丢了吗,它丢了吗,还是藏起来了?为什么人们要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沉沦呢,为什么人们不可以坚定起来呢……我很悲伤啊,但是徒有悲伤有什么用呢!”
“他走了,我相信他是命硬的。但是我的命也不软,人们的命也不软。它在那里,我把它捡起来罢。我要把它留下来、留作一点纪念,这样我就可以安心的走了。”水鸢跪下来、把身子匍匐进土里,一点一点的、在土里挖着什么东西。
等她把那些小东西从土里挖出来、捏到手心里后,她终于才安安平平的转过了头。她的一只手撑在土里,另一只手则紧紧合上、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水鸢于是转头对千机道:“明天我们就起身回北境罢。不要在此多作留恋了,一天也不要。”
“可是阁主,有些事我还没能告诉您呢。”千机像是捋了捋复杂的心绪般、垂下头,如实回答道。不久之后她又说:“那些事许久以前便发生了。只因为阁主近几天来心情不好,我怕阁主因此失望透顶,所以我便没说。”
“看来我还是别说了罢。阁主还是赶快回北境罢,那儿安全。”
“不,千机,你说!你一五一十的说,我的身躯可不是棉花做的!”没等千机言罢,水鸢便“蹭”地一声从土里站了起来。还未等她逼近千机,她的眼神便已经如同能够将人冷却的冰刃,直勾勾的望着千机、令人不禁生畏。
水鸢径直道:“不管怎样,还能够出什么事?还能将我杀了不成?只要不将我杀了去、只要我还活着,一切都好办。因为我能够战至最后一刻,可未见得他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