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巅盛景 第119章 飞鸟尽，良弓藏（五）

现如今端国的北面遇袭，南面又突然乱了起来。整个京城因此而沉浸在一片风声鹤唳的气氛中。京中的百官以一位尚书为首，纷纷像受惊的雨燕一般、齐聚在一座酒楼的屋檐下，叽叽喳喳的互相攀谈着、等待着消息。

这天的天色莫名的阴沉。从上午直到下午，酒楼窗外的天色一直显得黑压压的。彼时的午后，突然有一道响雷打了起来。那道响雷的声音劈劈啪啪、打得叫屋里的人直害怕。紧接着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犹如一把划破天空的银色的长刀。

文武百官们恰巧坐在酒楼的最顶层。彼时挨窗坐着的几个官员见了闪电，统统便像羔羊躲狼似的、把身子缩回屋里去，再也不敢望向窗外。屋里几乎所有的人受惊似的捂上耳朵、蜷缩起身子，仿佛一场雷雨即将到来，便已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勇气。

靠近屏风夹角的地方有个旁人瞅不见的座位。那上面瘫坐着一位身穿黑金刺绣衣裳、肩披黑色毛绒氅子的男子——他听了雷声，既没有捂上耳朵、也没有蜷起身子。如今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还一腿在上、一腿在下的盘坐着——那样子看上去无不怡然自得。

等到雷声闪电渐渐散去，众人嗡嗡嘤嘤般的交谈声才逐渐又浮现了出来。可那像黑色的投影一般令人潜望不见、永远默默俯身藏在暗处的男子，却从屏风夹角处的位置里渐渐地站了起来。他同时礼貌客气的笑了笑。

他先是如同预示自己即将登场一般似的、鼓了鼓掌，紧接着道：“倘若依照我去猜，弄不好的话……诸位大人不会是害怕打雷罢？”话音刚落，他便再度故作戏谑的自己击起掌来，并把脸轻靠在自己的手边。男子又笑道：“诸位大人不熟悉我，那太正常了。”

“你这厮浑身上下穿的跟个乌鸡似的，还戴了个面具，鬼知道你是谁！你若有胆、还是个君子，便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让大伙儿瞧瞧！”坐在中央的尚书眼神一瞥，便立即望见了那个男子。他把手伸出来又指向男子道：“这家伙哪里来的？怎么从前未曾见过？”

尚书一手指向男子的间隙、又一面转过头来，看了看他左面坐下的所有官员。那些官员一旦抬起头、便能立刻瞥见尚书的怒容，只得远远朝男子站立的方向瞅去——只见那男子浑身上下，皆捂得严实、穿得乌漆麻黑，甚至连面庞都遮住了一二。

于是他们只得纷纷作罢道：“李大人，臣等也没见过他。”

“我是北境氏族之后，是北面的新官！你们不认识我倒也罢了。不过我说我姓湛，想必你们应该会对我有所了解了罢。我家上头是北境湛氏，事到如今、余留下来的人丁已经不多了。在下姓湛，名叫秋明。小的时候偏逢我家没落、我便烧坏了脸。”

“如今我不戴面具便没法见人了。因为倘若显示出我的真容来，实在令人觉得、觉得……”男子最初说话的时候，原本语气昂扬、话音明亮。等到话里谈及他烧坏脸的经历，他却突然一甩袖子、沉沉重重的低下头，用手狠狠按住脸上的面具、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那张黑金相间的凤尾面具，如今彻彻底底落在他的脸上。如今那些人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向这样的人怀恨，反倒对他一致的、投以怜悯的目光。就算他的脸原本完璧无暇，在如今看来，还不如彻底烧坏了好！

尽管男子的心中怀着这样激烈而悲伤的思绪，可他还是在人群恢复喧哗之后、默默坐了下来。等他坐回那个角落里的时候，所有人便都看不见他了。如今的他感觉自己烧毁了一切——他烧毁了憧憬、烧毁了世俗的威望……

也许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的、偷偷萦绕在他心底的渴望，也随着某些东西一起没了。失去了这些就好像心底失去了一块地方——虽然失去它们可以苟活、但活得不像人，虽然失去它们可以长存、但内心也长久的走入枯槁了。

他好像走入了一场降在他心底上的、绵绵的大雪里，如今好似出不来了。

屋子里稀稀索索的对话声，渐渐慢慢传入了男子的耳膜。那些人的存在就好像是雪地里的鸦鸟，不合时宜的嘎嘎的鸣叫着，扑腾着撮黑的身躯在雪里起伏着。总之男子从他们的话里，似乎听出了那些人不太欢迎一位不速之客。

“那个死娘们的自我感觉还真是异常的不错。她竟敢越过陛下的旨意，独自一人携带着那么多兵，从北境南下跑到云凰去！眼下北境遇袭她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如今南边净是那些乱臣贼子当道，她也竟敢和他们同流合污？”

“这个死娘们，起了这种心思，还真是死不要脸！她把朝廷放到哪里去啦，真是目无君父尊长、眼里没有我们这群爷们！”

“就是就是！”屋子里的某些大臣纷纷起立，甚至把坐在中央的李尚书当作那位不速之客、直接出手指向了他。李尚书见状也不阻止，反倒照样伸出食指骂了回去。众人就这样你骂我来、我骂你，一时间便如同散落在地的麻雀，吵得不可开交。

眼下的局势好比一个人点燃了一把柴，只要稍稍起了苗头、火便烧的兴旺。眼下黑衣男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某些前朝旧事。他开始莫名可怜起曾经的老太师白成焕来。因为这些无形的众言众怒加起来，已经足以拨乱、毁灭一个人了。

他如今带部下走上京来，不是听人骂战来的。他虽不知道哪位不速之客是谁、究竟犯了什么事，却也因为场面上头吵得让他心慌、不由得为那位不速之客鸣起了不平来。话说到底，那位不速之客也在北境，还是位女子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