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村沐水 第1章 一

这是一片被上苍抛弃了的大地，围绕着终年的黑暗，没有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没有月亮和太阳的光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这里的人们大多阴郁、偏执。一切被人鄙夷的品行在这都是那么正常，因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可是这种病态的环境之下，却有一个每个人都有并世世代代为之努力的愿望——寻找光明。没有谁能够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的愿望能够扎根到每个人的脑海，就像没人能够解释他们寻找的光明是什么样的？为什么要寻找？他们只知道，这是本能，身在这片大地，每个人的本能。后世人载记这片大地，都叫它：寻光大地，大地上的民族叫：寻光族，族人：寻光人。

沐水和这里的人不太一样。

她有着寻光族人不多见的笑颜，她的嗓音就像玉石敲击一般的清脆，娓娓动听，她的目光纯粹，连最深暗的黑色也无法在她瞳孔深处栖身，只留的下最干净的银白。她找不到这片大地上的人应该有的样子，她的身上没有一点黑暗，一头雪白的长发，只安静恬淡的坐在无顶的轿子上面，就叫人挪不开眼睛。明明是那么格格不入，却偏偏和黑暗为伍

是的，她也见不到光，她只能生存在黑暗之中

可是旁人却不在意，因为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在身处黑暗的族人眼中

她就是光！

人们奉她为神，自她出生就悉心供奉，现在把她捧上了高高的祭坛

沐水忘不了这天

人们倾其所能，织了这片大地最纯净的白绸衣穿在她的身上，辨了最美的花环圈在她的发顶，将她安置在无顶的轿子上，族中最强壮的四人平稳的一步一步的将她抬向堆满木柴的祭台。沿路的族人扭着腰，跳着最庄穆的祭舞都无法掩盖周身的激动和喜悦。他们手持盛着酒的石杯，口中呢喃着扎根在脑海深处的愿望，将杯中的酒洒在祭台旁边。

这一天格外的漫长，终于，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候来临

十五岁的沐水，即将被族人活生的烧死在祭台之上。只因先人留下的古文中有描述：“吾族异人，祭之，光至。”

不过尔尔八字，古往今来断送了多少无辜的人。沐水孱弱的跪坐在祭台上，她的前方是吾族祭师，祭师身后是吾族千百族人，所有人都用炽热又虔诚的眼盯着高高祭台上他们供奉了十五年的神，期盼着千百年来的愿望能真的实现。

她想哭，她想大喊，她烦躁的想用手将自己的心窝掏出，好让它不再一寸一寸的凌迟着身上的每一处，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眼前的祭师已是知命之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缓缓用将手上用枯木做的手杖，高高举过头顶，附身，亲吻脚下的大地，身后的族人随着他，一同跪下，俯身，亲吻着大地，这是寻光大地最虔诚的仪式，沐水只是看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一个个最匍匐的身影，难以言述的感觉席卷而来。自出生起，自母亲弃她而去，自住在那小小一隅的木屋，接受着族人炽热又虔诚的目光和尊敬，她就再也什么都做不了了。听闻北边的部落有一种训兽之术，小时将幼崽用铁链困在粗壮的木桩上，一直到长大，再野的兽性也屈服了，哪怕圈着的只是枯草捻成的草绳，也再不会去挣脱了。

沐水是族人供着的神，是他们漫暗无边的生命中的精神寄托，只因她的外貌与族人格格不入，从炽热的虔诚不过是为了顺从本能，不愿在黑暗中匍匐，便硬生压在她的身上。

族人敬她，只是为了让她付出生命

如今已经成年，族人为她此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血腥的庄穆的成人礼

像是随着族人的伏地，那仿佛要撕裂她的火被扑灭。沐水静静的看着，方才那要将她吞灭的情绪骤然平静，不过是一瞬间，便将她全身的力气用尽。

祭师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平静，静默的抬头，起身，转头，抬手举起身后的火把，一步一步像沐水走去

那是亲手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啊，可是祭师竟然真的忍心，真的忍心看着她鲜活的生命止步在15岁，那花一般的年纪啊，便要从他的手中消失

沐水将目光从族人移到了祭师身上，四目相对，出奇的平静如水。没有了悲痛，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一切感情，面对这养育了自己的人，沐水连恨，都做不到。

祭师看着她，天生的笑颜让她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上扬的嘴，下垂的眼角，跪坐在祭台上，银白的眼看着他，不动，乖顺。

这黑暗如此之深，竟困住了光明，让其寸步难行，固步自封。

火，高高的祭台随着火把的掉落恍若滔天凶兽，冲出了两丈高的火屏，灼烫的舔舐着沐水，将她吞复入肚。

寻光大陆己卯年，神沐水，带着族人的期望，寻光而去。

寻光大陆的北部，一个小小的云村里，有一条小小溪河，溪河边上有一个扎着双鬓的小小女子，安安静静的洗着木桶中的衣物，她穿着粗布衣裙，衣袖绾到手肘，浸在溪水里的手泛着红肿，一下一下的揉搓着衣物。

女孩手揉着衣物，眼睛却看着河里倒映的自己，清清浅浅的映出了女孩的面容。寻光大地上的人大多眼睛浑浊，眼角上吊，唇薄，嘴角下垂，颧骨削长，不管是静是动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女孩亦是，只是眼角略轻轻缓，没有似族人一般高高吊起，很是讨喜。

沐水看着黑的仿佛要压在地上的天，不禁抿了一下嘴角。说不想报仇那是假的，可是自己也很清楚以卵击石的愚蠢，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沐水不想再去白白送命。现下这具身体与常人无二，想来也不会再有前世的事情发生了。现在她只想好好活着。

再也与我无关了。沐水深吸口气，心叹道。

这是自重生后的第五天了。自第一天的难以置信，到现在的泰然处之，沐水应对自如，很快就接受了这超乎常事的情况。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沐水没有什么好别扭的。端着洗净的衣物，沐水脚步轻快的走回家中。

原身是云村一家屠户的长女，母亲因为生下弟弟难产不幸去世。随着家中母亲的去世。一下子家中琐事都由10岁的长女主持。照顾胞弟，煮食洗衣，清扫家室，为养家禽，一下子都压在了10岁的原身身上。年幼的肩扛起了这个小家。父亲是屠户，早出晚归的操持着家里的营生，，妻子的离去让他没有办法面对她留下的孩子。尚还年轻的夫妇伉俪情深，虽然知道孩子无辜，可是终究是过不得心中的坎，无法直视膝下的一女一子，借着营生逃避，竟然全然不曾想过年仅10岁的孩子和刚出的婴儿在家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大概是长女太过懂事，麻痹了他，不曾过多的关心自己一双儿女，只觉得懂事的孩子在没了母亲后一定会更加懂事，便只顾不饿不冻着他们，当是尽了父亲的职责。但是再懂事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那天她在河边洗衣不慎跌入水中，因着是午时，河边无人，竟是活活淹死也无人得知。只知云村屠户沐氏长女午时，一身湿衣回家。只当是孩童玩闹戏水湿了衣裳，长女听闻只沉默以对，不坠他言。

沐水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胞弟正坐在院中的草席上晒太阳。手里握着木枝，在地上指指划划些什么。沐水含笑的看着他，虽对屠夫父亲无感，可是对这个弟弟却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喜爱，想来是继承了原身的身子，也继承了原身的一些执念吧

沐水轻唤他一声：“小安！”

许是难产之子，生来就常人体弱多病，从小就大小病不断，如不是原身悉心照料，怕也要随母而去了。幼时请了大师来寄名，随后取名沐安，想着只盼他一生平安长乐。

沐安生得瘦弱，五岁了还只是小小一只，，听到家姐的呼唤，喜的直站起来朝她跑去：“阿姐！”沐水没有超他走去，只是放下木盆，张开双臂，等着他扑过来。

沐安喜静不爱动，他若是想动时，沐水只会想着让他如何再多动动，免得小小年纪就“生锈”了。

一股含着奶香味的风沉甸甸的跌到沐水的怀抱里，拽着她的衣袖下沉。沐水及时抱住了她，摸摸他细细软软的头发：“在家有没有乖啊。”

“有啊，阿姐来，看看我写的字。”沐安奶声奶气的从沐水的怀抱中抬起头，小小的手拽着沐安的小拇指就要往草席上走。

沐安看着草席边，有用木棒划过的痕迹，上面说是字倒不如说时画，一个沐字歪歪扭扭，只有“木”能勉勉强强看出本来的样貌。沐水倒是一点都不留情面，语气满是笑意，手指着那字道：“沐？”

沐安看着家姐这般模样，饶是小孩子也感觉出其中意味，看来是写的不好呢。沐安垂头丧气的看着地上的字，嘟起嘴，寻光族的人哪怕是小时候也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用这样的凶貌，做出委屈丧气的样子，委实不太搭。可是毕竟是喜爱的弟弟，再丑也觉得可爱，忍不住捏了捏他鼓起的脸颊，笑出了声。原身相貌生得讨喜，平缓的眼角在笑时会微微下弯，让原本的凶貌柔和了许多，竟然真的有点像先人留下的图像中，女子笑语盈盈的样子。

“好啦，被阿姐笑一下又不会怎样，来，阿姐教你怎么写。”沐水意识到小孩字也是有自尊心的，便不再笑了，把木枝塞进他的手里，大手握小手，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写沐字。

“点、点、提，横、竖、撇、捺。沐字啊，有很多意思呢，平时给你洗澡时，叫沐浴；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呢，叫沐恩……”沐水的话音未落，沐安就抢着回答

“还有，还有沐安，沐，沐安。”

沐安眨着眼，仰头喊着，眼睛像是用木棍在河底翻搅的泥泞一般。浑浊的眼，却透着清澈，急急的喊着，仿佛什么了不得的大发现一般。

沐水含笑，搂紧了沐安的身子，：“对呀，还有也可当姓，亦如沐安。”

姐弟二人玩闹了一阵，沐水方罢手，干起了家务。将洗净的衣物挂在竹竿上，将水泼在地面上扫净，喂养了家禽看到别家炊烟袅袅，也开始做饭了。

煮了二米饭，炒了一菜一汤，见米差不多好了，便唤了一声：“小安，吃饭啦。”

沐安便会乖乖的用双手捧着木碗，一只一只的往饭桌上移，再取了木筷，刚好沐水也将饭菜端上桌子了，姐弟二人配合默契的接过筷子和盛着饭的木碗，安安静静的吃着。

在寻光大地，终年的黑暗让大地不分昼夜，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平常人家没有具体的时间观念，如要知道时间，只能去部落中部的计时楼。那有一架大大的计时物件，先人的古文中叫漏壶，专门的人员会把今年今月今日漏壶前面的板子上。不过也有效仿的人家会自己做这种计时的物件，虽然没计时楼的精准，但还是可以估摸个大概的。沐水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穿来的第三天自制了一个简易的漏壶。沐水瞥了一眼漏壶，已是戌时了，按照惯例，那个屠户父亲应该回来了，怎么今日还不到家？沐水坐在庭院中，编制着草席，静默的想着。

不见光的大地上，每一种物件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黑，人们在黑暗中生存，所汲所见都是黑黑蒙蒙的，不过倒不妨碍日常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