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 第43章 集中隔离

登上去国怀乡的飞机，是春天发生的事情。王路严代表公司，独当一面。穿云破雾，来到这个地图上不那么容易找到的小岛。

这片神奇的土地，居然保留了一夫多妻的传统。

言语不通，王路严变成生活的局外人。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他几乎不敢离开驻地。当地独特的饮食，却让他吃尽苦头。一个月中总有三四天，肚子发出抗议。他只能指望准备的肠胃药应对。这成了他的隐疾。

好消息是，该国法律规定，外国人不能抢夺本地人的就业机会。允许王路严做的，只是确保施工严格依照设计进行。加班不再必要。

有了业余时间，野草覆盖的心生出偷窥的**。在这个伟大的互联互通时代，每一个人都会在网上留下这样或那样的痕迹。

王路严尝试在微信上搜寻李楠的小企鹅号——他始终记得这个号码。搜出的头像上，李楠怀抱一个小男孩。两人一起看向镜头，笑容灿烂。如父如子。

王路严心中什么东西决堤了，全身的血“轰”涌向大脑。

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唤醒了慈母沉睡的溺爱。国外治安奇差、感染人数不断攀升的新闻透过各种渠道渗透回国，她终于不再纠结金玉良缘，却永远惴惴不安地挂念王路严的安全。

海外出征，工程公司打头阵，带来中国设计。紧随其后的是中国制造和中国标准。按照计划，成吨的装备、昂贵的机器、熟练的工人应从天津出发，陆续运抵岛上。

海上难以预知的风浪和陆地上同样难以预知的隔离政策，一次又一次延长施工周期。王路严的回国日期一而再、再而三拖延。直到2022年春节，项目仍在热火朝天建设。

三十而立。这是30年来，王路严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度过春节。

此时，北国风光，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藏在小丘陵的小村庄小小院里，王路严的母亲孤独地置办年货，一个人进进出出。

大年三十，她搬出桌子、沏好茶水、拎出白酒、做好一桌子上供的菜品、点数好准备烧掉的纸钱，开始祭拜先人的仪式。

阖家团圆，却冷冷清清，怎能不心酸？

看着燃烧的纸钱，她唠唠叨叨抱怨。她抱怨的并不是王路严，而是亡夫。自从王路严的爸爸撒手人寰，这个家便没有再发生什么好事。

她越过时间的长河，历数从订婚那天到如今三十多年间种种不满。她从出嫁前没那么走心的彩礼说到疏于照料的月子，从某一年的庄稼歉收说到夫妻两人对饭菜口味的争论，一直到那一场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车祸。

她似乎要将大半辈子的不顺心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八点整，王路严准时拨通电话。

“喂，小严啊。”接通电话，她的语气透出久远的亲热，又饱含无奈。因过分的亲热，她竟有点紧张。

“妈，年都忙好了没有。”王路严眼睛里有奇怪的东西，就要流出来。自古忠孝难两全，每逢佳节倍思亲。

“好啦。也没什么忙的。现在日子好，不指望过年这顿鸡鸭鱼肉。谁家稀罕呢。”王路严的妈妈依偎在土炉子旁，鼻子一下酸了。

“我们这里年味更淡，只放一天假，明天上班。和周六没区别。”王路严谈笑间，想要冲散新春佳节的欢快氛围。

妈妈问：“什么时候回国，定了吗？”

“我也说不上来。”

“哎呀，你姑父给你留意了几个好姑娘，回国后认识认识，吃个饭。”王路严的妈妈笑说道。她从未忘记真正的任务。

“妈，我都说过多少次了，自己一个人过挺好的！”王路严有点不耐烦。

“你现在年轻，是挺好的。可你没想过以后啊。以后的路，一个人怎么走？老了怎么办？你不能只顾眼前啊孩子。身前身后多少事。可不能说气话。”说着说着，年过半百的妈妈最后有气无力，居然呜呜哭了。

王路严胸中被搅动得天翻地覆。海外的新年就在冷清叠加郁闷、说不清道不明的泪水中过去了。

春暖花开，工程建设的机器开足马力冲刺。搏击风浪的货船往来穿梭，吞吐一个又一个大家伙；力大无穷的吊车严阵以待，钢铁巨兽齐心合力，三下五除二将炼油装备归位；从地下生根的框架节节高升，管道、换热器和大罐全面铺开，仪表阀门紧追不舍。

上百亿的投资砸出一座鲸吞黑色原油、生产清洁燃料和化工资源的世界级工厂。工程立业！

一直到劳动节，王路严才得以踏上回家的旅程。疫情仍在演化，政策实时更新。有些国家走向全民免疫之路。Mainland严防死守，坚决清零。全球各地都在向中国大陆输送病毒。海外航线数次熔断，回国安排一推再推。

像所有海外航班一样，王路严必须绕道上海。刚下廊桥，首当其冲的是全副武装的大白志愿者。全体乘客挤大巴，无缝衔接进入酒店集中隔离。

前台核验信息分发房卡。与此同时，每一个人被要求扫描二维码，进入集中隔离沟通群。

无论如何，总算回来了。王路严将疲惫扔在路上，浅睡过去。这一觉就是三个小时，他昏昏沉沉醒来。

窗外，日光消失。他去冲了个澡。

洗完澡，王路严感到一阵熟悉的饥饿。手机上，防疫隔离沟通群跳跃出的消息告诉他，晚饭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放到了门口。

走廊空荡荡。门口放了把椅子，盒饭安静躺在上面。一坨难分难舍的米饭、分不清是什么动物的肉炒芹菜、一小份白菜、一包榨菜、一袋牛奶。这是五十块钱的标准餐。

就这。

第二天中午，他花费相当长时间蹲在厕所里。穿肠而过的什么东西让他的肚子电闪雷鸣，江翻海沸。王路严翻找治疗腹泻的药物，早就用光了。

然而，肠胃并没有要适应的意思。第三天依然故我。王路严走到了虚脱边缘。抛开顾虑，他在隔离群里求助：大家好！请问去哪买药？

集中隔离期间，能做的事情很少，大家都很闲。

热心人回应：你怎么了？该不会感冒发烧了吧？

熟悉最新政策的人严正提醒：感冒药不能乱买，如有发烧症状，马上联系医院！！！

不太友善的人：你可不要坑害我们，都跟你无冤无仇。

王路严急忙澄清：我没有任何发烧症状，是肠胃病。

好奇的人问：拉肚子了？

王路严：嗯。

不愿透露姓名的人道：绝对是盒饭的问题，我刚进来时也是这样。这帮孙子！你试试别喝牛奶。

王路严：已经试过了。

莫名其妙的人指点道：你抄写几遍金刚经，化解周身的戾气。他马上在群里分享解读《金刚经》的链接。

无力吐槽，为什么会有这种人….

王路严再度问道：请问管理员，该怎么买治疗腹泻的药呢？

管理员虽迟但到。他的回复相当官方：现在特殊时期，物流人力极为不足，大家有什么要求，集中反馈。后天或大后天应该有机会统一配送。

联想到隔离小区的孕妇未曾及时送到医院这件事情，王路严脊背发冷，愈发痛苦。他追问道：既然如此，可以自己买泡面吃吗？

管理员将刚才的消息重发一遍：现在特殊时期，物流人力极为不足，大家有什么要求，集中反馈。后天或大后天应该有机会统一配送。

管理员@王路严。

管理员的拥趸深情道：现在全城戒严，我们为明天、为大局按下暂停键。别说是拉肚子，多少重症老人、临盆产妇去不了医院。这位旅客请克服一下、锻炼锻炼。

王路严无语。这岂是克服或锻炼能解决的事情？

十几分钟后，群里有人@王路严。是一个用猫和老鼠做头像、名字叫做Tom的用户。他终于说了点有用的：你好，我这里有蒙脱石散和乳酸菌素片，对付大部分腹泻应该是足够的。

王路严碰了这么多软软硬硬的钉子后，立马抓住最后的希望。他马上添加Tom为好友，离开了群魔乱舞的隔离群。

Tom个性签名带有年轻人特有的中二：你也只活了一次，凭什么说我的选择是错的？

很快，Tom同意了好友请求。陌生人的善意值得更多的感激。

王路严：非常感谢！他发出几个抱拳的表情。

Tom回复：出门在外，江湖救急。你在哪个房间？我给你送去。

王路严急忙回道：不用麻烦，我去找你。

Tom将房间号发了过来。

两人居然在同一楼层。王路严随手翻开Tom的朋友圈。仅三个月可见。最新状态是三个字：告辞了。配图暖阳绿荫，小溪环绕，隐约红墙。应是国外某世界一流高校。Tom大概是留学生。

王路严打起精神带好口罩全副武装，走过无人的走廊。他按响门铃。

门后闪出一个高挑而壮硕的身影，并不像学生。虽然带着口罩，透过双眼，仍然可以看到他脸上明亮而略显克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