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 第3章 玩手儿

凡事总有例外。例外见得多了，便成了例内。

今晚和以后的每个晚上一样，两个实验班百余名少男少女，最后现身的总是刘蓉蓉女士。她享受到高飞班主任最高规格的、飞刀一般的注目礼。

实际上，她还在楼下的时候，班主任望眼欲穿的目光就越过走廊窗户，追随不紧不慢的她。她一手提着黑色小巧的水杯，另一只手把玩扎起来的长长秀发。头发和脸泾渭分明。

拾级而上，不慌又不忙。在门口意识到班主任如炬目光的时候，她稍作停留，朝他不露齿一笑，一脸无辜与懵懂。

在休息的时间休息，何罪之有呢？

她大大方方小碎步进入教室，甚至没有用内力逼出一些浮华的愧疚表情。

班主任凭借多年积累的洪荒之力，耗费三年光阴，终究没能改变刘蓉蓉踩铃而来的习惯。她也是高中三年实验班三十几名女生中，自始至终长发飘飘的。

晚自习铃响十几分钟后，班主任轻点最后一排男生，朝他们挥手，示意大家出去。不明所以的王路严也随众人来到走廊，满腹狐疑朝楼下而去。

楼梯上，恰好遇到怀抱成捆新书的李楠他们。原来是为班级做苦力。半明半暗的楼梯上，王路严一眼就认出了他。李楠朝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好像相识多年的朋友。搬教材的他喜气洋洋，就像牵猪宰牛。

新书和新生活，一起到了！

十分钟后，闻着新书的味道，王路严一本一本翻看。集合与函数、伽利略的斜坡、阿伏伽德罗常数，这些抽象的怪物，正准备伏击他们；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隐藏在佶屈聱牙中的美感尚待发掘；黄赤交角、华夏历史、商品与货币…

磨刀霍霍，军训只是小前戏。这场持久战，来吧！

下一个周末，秋高气爽。遮风挡雨的主席台上，群贤毕至。方阵们雄赳赳气昂昂，列队走过。大家奋发昂扬，喊一些在以后的岁月里很难再回想起的口号。

校长检阅、讲话，高屋建瓴。

军训的日子，便嗖一声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天来，□□上的疲惫让王路严倒头就睡。青苗高中这个小程序，趁虚而入，迅速导入他的生活。

他逐渐适应节奏。

这里的食堂自成一体，需要用花花绿绿的饭票才能交易。这些饭票有纸质的，也有塑料的，有的在流转中已经破败不堪了。多年以后，有人告诉出差的他，小国的货币像超市的优惠券、过期作废时，他便想起了尘封在记忆中、草台班子一样的高中食堂。

这片奋斗过的天地。

这个结界里的大能——班主任，却实在是一个粘人精。

九点四十结束晚自习，十点必须熄灯。行程满满当当。厕所和水房，哪哪儿都要排队。水杯和洗脚盆接半满后迅速回宿舍，勾兑备好的热水。双管齐下，洗脚和刷牙必须同步。

王路严挤好牙膏的时候，刚在教室分别的班主任也差不多站在了宿舍之心。他捋一捋精心呵护的秀发，指指点点，风风火火：“你们宿舍，人齐了吧？”

“齐了！”不知谁答一句。

班主任转身朝隔壁宿舍飘然而去，就像清点牛羊的牧人。

总是猝不及防的，宿舍楼下响起急促的哨声，大家的动作更加匆忙。传来发自肺腑的命令“熄灯！熄灯！”

“四楼那个宿舍怎么回事，怎么还亮着？！！”

“别让我上去！”

哨声和命令消失，整栋宿舍楼陷入安静的黑暗。王路严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看到了地上的亮光——走廊里的灯光穿越门上的玻璃窗投下规则的光斑。

玻璃后面，有一双双热爱并精于偷窥的眼睛。

这块玻璃的高度，特别适合做这件事情。而且严禁遮挡，违者扣量化积分。扣分这根指挥棒，是规范同学们言行的法宝，一如多年后工作中的绩效。

玻璃上隐约可以看到的人影，自然是巡视的班主任——他们要一直巡视到十点半。因为熄灯后半小时内，任何人不得上厕所。这条规则的合理性毋庸置疑——这段时间上厕所，说明在时间管理上出现重大失误。

而高中，尤其是青苗高中，是不允许失误的。

简而言之，宿舍就是个睡觉的地方。教室的存在感更强。那里，赵北辰是最靓的仔。似乎每个班都会有他和李楠这样的活宝。举手投足，总会引人目光，让人捧腹。

两人都是来自莲花高中，从初二起就霸占年级前两名。中考的时候，他们创造了乡镇中学从未有过的巅峰。李楠更是杀入全县前十名，耀眼如流星。

现在，实验一班，赵北辰扼守后门。

自古以来，后门便是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小道消息在这里集散、老师批改的小测验在这里传播、李楠在这里吸引女生的目光、老谋深算的班主任在这里侦察。

赵北辰在这里反侦察。他让班主任头疼，反过来，班主任也让他头疼。

每次课间，李楠都要来赵北辰的据点溜达一圈。一来二去，王路严和他熟识了。如果不算课上时间的话，这位客人坐在王路严座位上的时间可能比主人还要长一些呢。

这天晚上，第一节晚自习。许是吃得有点多，也可能是下咽得太快，王路严有些许瞌睡。

“小严，你要知道一个垂死的人，心愿是神圣的。”赵北辰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一脸庄重说道。他眼里似乎还有热泪。这可把没见过世面的王路严吓住了。莫非他得了什么大病？该说点什么…

赵北辰神神秘秘地勾勾手指，让王路严凑过去。

他赫然在赵北辰的桌洞中看到一本蓝色封面的大厚书，赵北辰标记了一句话，一个垂死的人，心愿是神圣的。——他在潜心研读《基督山伯爵》。

读到让人击节赞叹的精彩之处，赵北辰心里痒痒的，特别想找个人聊一聊。他不遗余力向同桌介绍最新研究成果，力图把他发展成下线。

王路严明白过来，立刻充耳不闻，回去和质点拧巴了。

赵北辰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男人。他伏在桌上，盯着桌洞里，继续伯爵的历险。他莫测高深地说道：“世界上一切的一切，对某些人来说只是加减乘除而已。”大仲马的感慨，穿越时间扩散出去。

就在此时，悄无声息的班主任神兵天降，来了个人赃并获。他从桌洞中拖出通俗文学的巅峰之作，翻看几页，笑说道：“是好书没错。你们呐，现在不是时候。以后有的是时间。”

赵北辰不情不愿地失去了基督山伯爵。

班主任用这大书拍了一下王路严，轻声说道：“同学们在学习上不仅争先恐后，也要互相帮助。同桌应尽到提醒责任。对吧？”

赵北辰挠挠头，一脸讨好的谄媚笑容，并没有觉得羞愧。而王路严微微点头，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连二次函数的对称轴都算错了。瞌睡神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二进制告诉我们，有阴就有阳。有活泼到让班主任头疼的赵北辰之流，便有稳重到让人放心的陆志良之辈。陆志良壮实、沉稳，铁塔一般一身正气，就像时刻准备上新闻联播。

经过军训这几天的观察，班主任大胆放权，将班长这一重任压倒他的肩头。这是一个绝佳的开始。下学期文理分科，他更是党政一肩挑，身兼班长和团支部书记两大要职，登上权力的巅峰。

青苗高中的学生会，他亦是创会元老之一。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军训刚结束，陆志良便与其他的班长一道，开始日常巡检，为班主任们分忧。卫生状况、自习纪律、午休纪律、跑操的整齐程度…量化积分是他们手中的尚方宝剑。

第二节晚自习，赵北辰仍气呼呼的，为失去伯爵而苦恼。班主任太让人头疼了。

突然一声响动，前门开了。让人头疼的班主任推门而入，批评道：“抬头率还是太高，说明不够专心。就像你，好奇心怎么这么强？书还不够你看的么？”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王路严心中暗想，抬头率真是一个神奇的词汇。他压抑住膨胀的八卦之心，拒绝抬头看班主任手指延长线的终点。他盯紧眼前的地理教材：茫茫宇宙，浩瀚无垠。我们居住的地球在宇宙中只是沧海一粟。

班主任继续教育道：“同学们学习一定要心无旁骛，心静似水。就算泰山崩于前，黄河决于顶，我自岿然不动。”他戏瘾大发，摆了个“岿然不动”的造型，好像林海雪原的杨子荣。

王路严看到了闪烁恒星和轮廓模糊星云的图片，一闪即逝的流星体、拖着长尾的彗星，这些都是宇宙中物质存在的形式…

班主任这才想起什么，掏出张小纸条，严肃说道：“大家停一下，听我说两句。咱们实验一班是一个大家庭，大家一定要有集体荣誉感。不要拖班级后腿，不能抹黑。”

气氛有点不妙，山雨欲来风满楼。王路严从浩瀚的宇宙回归拥挤的教室。要发生点什么。

“706宿舍1号床上铺，是谁？”

凳子响动，陈末应声站起。他五短身材，目测不超过一米六五，所以有幸坐在男女交界处。他的同桌，是女生。他小钢炮一样结实，皮肤黝黑紧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他在军训的时候，也曾引起过骚动——因为顺拐。教官几乎崩溃。

此刻的他一脸羞愧，没事找事整理面前高耸的教材。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主任不紧不慢说道：“707宿舍2号床下铺是谁？”

啊？吃瓜吃到自己家！王路严一脸懵圈站起来。

班主任伸出食指，朝上扶一下眼镜：“你们两个，午休不好好睡觉，在干什么？今天数我们班量化积分扣得多。丢实验班的脸！”

陈末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劫。他也是有备而来：“报告老师，我看了几页《中华活页文选》。”这有助于高考作文，是指定的课外读物。

王路严却想不起午睡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见陈末老实交代，班主任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一些。他说道：“午休就是用来休息的，休息不好肯定学不好。书是不是被团委没收了？”

陈末点头。

“先放在我那儿。”班主任对他的火气告一段落。他走到后门，面对懵圈的王路严，严肃问道：“你呢，午休干嘛了？”

王路严大脑一片空白，神情一片茫然：“午休，我…没干什么啊。”

“还嘴硬，要是没干什么，那这量化积分是谁扣的？”班主任怒从心头起，抖动手中的纸条。

呃呃呃…王路严搜肠刮肚，实在想不起什么。他额头都出汗了，硬着头皮说道：“我…我…我没有在看《中华活页文选》啊。”

赵北辰很捧场地笑了，默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个朋友，值得交。表面看上去人畜无害，居然敢硬钢班主任。

班主任板着脸，脸色颇不好看：“还敢狡辩。我今天就给你好好讲一讲青苗高中的规矩。”他握紧的拳头，让人不敢小觑。

王路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从小成绩不错，老师几乎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面对眼下的无妄之灾，他毫无线索，只能羞红了脸，默默自责。

班主任低下头盯住手上的纸片，愣住了。一朵疑云爬上他的脸。他说道：“你午休的时候，玩…自己的手？？？”

呃呃呃。王路严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