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 第1章 开学季

大包小包半小时乡间小路跋涉、路口的等待、喧嚣扰攘尘土飞扬的城乡公交和汗流浃背的转车、最后趟过水泄不通的校门口，王路严终于进入了这所以“严厉”著称的高中。老父亲带着他排队缴费找宿舍，卸下全身家当。

兵荒马乱，总算报到成功！看到儿子铺床叠被、收拾洗漱用品，老父亲拍拍衣服和裤子，并无过多的话语，点点头便匆匆赶上了回家的路。

王路严是下铺。这是他第一次住校。中考发生在两个多月前，命运没有辜负他的努力。在这个帝国毛细血管般的小城里，封闭式军事化管理的青苗高中是最好的高中之一，声名远播。

铁栅栏围起来的这片小天地，暗藏命运的转机。未来啊，总是值得期待。他不由握紧了拳头。进入这校门，便是为了离开。一定要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

举世瞩目的帝国奥运会，再过两年才举办。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时空里，青春稚嫩的王路严像一头小兽，好奇地打量过度陈旧的宿舍。这里没有厕所、没有饮水机、没有洗衣机、没有空调…

真真如雪洞一般，什么都没有。

但却塞进了五张床，奇妙地分隔空间，好像闯关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有些床自带吱吱呀呀的音效，诉说着光阴的故事。

也不知道舍友会是什么样的人。

吃晚饭时，高二高三高四等的学长学姐出笼了，他们脚步匆匆精神亢奋好像在打仗。抬眼望去，乌央乌央，餐厅内外全是人。路线总是相似的：厕所、餐厅、水房打热水的排列组合。

刚加入大军的王路严特意等人少的时候，才手提崭新的暖瓶，来到锅炉房。

锅炉房靠近两座平房。房子男左女右，用来应付每周一次的洗澡课。会有大妈站在门口兜售5角一袋的洗发水。这些，好像都已变成时代的眼泪。

流出热水的水龙头上，经年累月结满了黄白色的水垢，如时间的年轮。旋开的水龙头幻化出一阵白雾。王路严急忙侧转身，让眼镜避开水雾。传来热水跌落暖瓶的撞击声音。

眼镜上的雾气慢慢散去时，旁边显现出两个人影。他们身高相仿，一瘦一胖，胖子白白胖胖撑起白色的T恤，好像弥勒佛；旁边的瘦子也白，剑眉星目，寸头发型在一众平头中让人眼前一亮，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身上简练的半袖是过于抢眼的紫，犹如故宫木柱的底色。

两人手里各拿一根乳白色的雪糕，悠悠然。这和争分夺秒的氛围，颇有一点格格不入。该是已经驾驭这个小世界的学长吧？奇怪的是，一大排水龙头，两人偏偏离王路严这么近。

他天生社恐，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一步。

暖瓶的声音预示着，水满了。瘦削的学长笑眯眯提醒道：“同学，你要溢出来了。”

王路严急忙关上水龙头。他这才注意到学长手中喜庆的暖瓶。它是崭新的火红色，就像上古的新婚礼物。

青苗高中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不随季节而变。晚饭从五点半到七点，晚自习从七点到九点四十。高一虽未正式开课，但不能坏了自习规矩。

王路严来到教室时，快六点半了。镜片厚如啤酒瓶底、头发落英缤纷的班主任居然已经驾到。他一身休闲小西装，在门口晃悠，脸上依稀可见兴奋的油光。王路严暗叫不好，急忙闪身进入教室。

差点触了霉头。

里面，同窗已经不在少数。不少人翻动崭新的学习资料，汲取高中知识。高一很重要！教材虽然未到，但粮草已经先行。更多的社牛们则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大呼小叫，很快熟识。

从起起伏伏的交谈中，王路严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青苗高中筹办的第一届尖子班。难怪门外的班主任看起来这么兴奋。他要从这些人中，培育出轰动县城的名校骄子。

陌生的环境中，王路严少言寡语，自成一体。他的身高已经窜到一米七八。他默默坐在最后一排，通过敞开的后门张望。

如俄罗斯方块，教室的空位次第填满。

七点。一俟铃声响起，班主任迅速清清嗓子，阔步到讲台上。他扶一下眼镜，嘴角上翘，字正腔圆：“恭喜并欢迎大家选择青苗高中！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叫高明！”语气中，饱含教育激情。

话音未落，后门猛然推开。王路严感到一阵微风，两个身影闪过。其中一个飘然远去，另一个则坐在了他身边，喘息不止，大汗淋漓。

是一个身高大概一米八、白白胖胖、脸型上窄下宽面如梯形、眼睛微小、面带笑容的男生。宛如天降弥勒佛。有那么一点儿熟悉。

讲台上刚开头的班主任略感扫兴。他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说道：“这位迟到的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吧。”语气中，隐隐有一股威势。

有些学生是需要一些下马威的。

尚未坐稳的身影弹簧般站起，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落落自然好像正在开演唱会的流行巨星。他笑眯眯道：“大家好，我是踏铃声现身的赵北辰，来自莲花镇。很高兴认识大家。请多多指教。”

他甚至还抱拳问候。啊，是那个热水房的男生。

莲花镇。的确是一个舌灿莲花的人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班主任严肃摆手道：“坐！我们两个实验班的学生，要做整个年级、整个学校各方面的表率。不仅是成绩上，纪律上更是。下午五点半下课，迅速吃完饭，六点便应来上晚自习！同学们，时间宝贵，积少成多！”

赵北辰摸摸头，一脸乖巧讨好的笑，讪讪坐下。教室一片寂静，耳边却仿佛能听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嘶吼。

这是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战争。

班主任对这种凝重的氛围非常满意。他的话语响彻教室：“雨果说，多办一所学校，便能少建一座监狱。正是源于对教育、对人才的重视，十年前我们苹乡市青苗高中在各方支持下应运而生。”

赵北辰的小宇宙并未屈服。他转头向王路严低语：“和建了所监狱，也差不了多少。”

王路严不置可否。

班主任眉头皱起，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北辰同学，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现在和同桌分享？大家一起听一下。”

赵北辰摇头一笑，露出两颗大牙：“没。”

受到株连的同桌感到被点名的好像是自己，颇有一些紧张。他心跳加速，指节在灯光下微微泛白。下一秒，他就真的被点到了：“同桌，你来给我们分享一下。”

王路严应声站起，前排的同学纷纷转身。他面色微微一红，迎着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和笑盈盈却让人毛骨悚然的班主任。

他带点磕磕巴巴，如实重复道：“和建了所监狱，也差不了多少。”

班主任不以为忤，哈哈一笑：“请坐。这话说的不无道理。你们还好，青春年少，是三年有期徒刑。我们老师，可是无期徒刑呐！”

赵北辰死性不改，继续朝同桌低语道：“那可不一定三年哦。复读班才是我校的精锐和嫡系。”王路严高冷应对。但这壮硕的弥勒佛，便这样执着地挤进了他的生活。

班主任面露不悦，暂时忽略这小妖，语重心长说道：“但是这关键的三年走好，以后的路便越能越走越宽、人生越来越敞亮！三年光阴，将是你们的一千零一夜追梦的旅程。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同学们！”

年少时，关于自己和世界，勾勒过许多模糊的壮志在我胸！

“你们是青苗高中二十年办学史上第一批尖子班学生，都是各个镇上的状元，都有机会冲刺清华北大的。全校多少双眼睛可都盯着呢。”身为实验班的班主任，压力也不小。

“开局即决战，起步即冲刺。现在就要瞄准三年后。学校配备了最强大的师资阵容，你们的任课老师只教毕业班和复读班。他们经验丰富，对高考命题思路有深入的研究。”

复读班是升学率大杀器，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学校这个安排，真的是下血本了。

班主任抬手扶一下眼镜，扫视全班，云淡风轻说道：“我本人，便曾参加过高考阅卷。”

寂静片刻，响起一片掌声。

班主任心情大好，裂开大嘴笑了。他摆摆手，语气轻松说道：“剩下的时间，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

王路严应声将头埋到桌上，仿佛是个隐形人。

大庭广众之下的自我介绍，对他而言无异于天塌了。但是天塌了，总会有别人顶着。果然，破冰之旅始于第三排一位宽额头、大鼻子、丰满至微胖、皮肤微黑、头发浓密的短发女生。

她行稳致远，站在讲台上：“同学们晚上好，我叫白桂英！我毕业于市区实验中学尖子班，平时喜欢写生、读书、看电影和旅行。我会弹一点钢琴。很高兴认识大家。欢迎同学们去我家玩。”

啊，是为数不多的走读生，学校就像是她的地盘。

接下来，听过的、没听过的乡镇名字依次蹦出。有些村名，一听就跟闹着玩似的。什么前山沟、后山沟、羊圈村等。青苗高中，便是离开那些曲里拐弯的地名的跳板。

然而，看到静谧的窗外，王路严却有点怀念那个炊烟袅袅的小山村。世界变大了，故乡也变小了。

他是最后一个做自我介绍的。刚说出名字，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恰好响起。他松了口气，不用介绍什么性格、爱好之类。

他自己都没来得及认识自己，又该怎么介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