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一百四十一年。
仲春圆月才落下,青陆主城中的彩羽旌旗便冉冉升起。东方渐晞,晨风吹过,引得旌旗下的饰带徐徐飘扬。
“快看!那旗子真漂亮!”
几个垂髫小儿在城中奔跑,指着城墙上的旌旗嬉笑喊闹,调皮跳动的身影,险些撞到路边挑担的麻衣卖货郎。
“诶诶当心看路。”麻衣卖货郎避开孩童,快步向城墙下走去。他寻了一处空,挥汗放下扁担,随后抬头望向墙上缤纷的旌旗。
“今日是什么日子,不年不节,竟张起了旗子。”
“哎呦,你不知道吗?今日要举办咱们少主的成人礼啊。”一旁卖编织的大娘笑了笑,又说,“一会儿还有少主游城呢。”
“对啊,听说少主英俊非凡,今日终于可以一睹真容了。”卖胭脂的小娘子抬起铜镜,一边自赏嫣容,一边羞涩说道。
“真容?”大娘喃喃自语,她怎的记着,历代少主游城是为己为民消灾降福、祛患安命的,因此会以羽冠遮面、以神貌舞剑,怎能见真容呢?
忽然间,又一阵东风吹来,顿时胭脂香四散,甜腻至极,几人稍不留神便沉溺其中,一时竟都迷了眼。
天空由青化白,候了许久,远方终于传来雷鸣般的鼓声。彼时长街上行走的民众,此刻纷纷挤到城墙下,不一会儿,便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声响渐近,先是一众红衣侍卫踏步现身,他们持长枪举方盾,沉默着将人群驱散,疏出一条宽道。
半晌后,后方出现一名头戴面具的玄服少年,只见他高举双手,吟唱一声摇动手中铜铃,随后,一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游行队伍,以缓慢而庄严的步伐徐徐而来。
众人簇拥在侍卫旁,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来了吗来了吗?”
“看见中间那白马銮车了吗,上面穿着华服舞剑的,便是少主了!”
旌旗扬扬,和铃央央。
仰头望去,恰似明月照红尘。
他身着石青缎月纹衮衣,腰间环束流云玉带钩,一顶珠光羽冠掩半面,一柄长穗宝剑起剑舞。
莫晚庭行着剑,动作连绵不断,时而柔韧,时而敏捷,首尾相继,刚柔并济,一招一式皆行云流水,矫如游龙。
袍随剑行,剑引袍舞,崩剑翻身间,他衣袂飘然,露出半张脸尽显英气容颜——唇线优美而清晰,下颌角也精致分明,而上半张脸,则在羽冠下若隐若现。
“好俊!”一名围观的黄衣女子赞道。
“是啊,纵使看不清面容,也好生俊俏!”另一名蓝衣女子附和。
“如此神颜,不愧为我们青陆的……”黄衣女子还想再说些话,却被重重推搡了一下,“诶大娘你别推我!”
万众瞩目下,莫晚庭抬腿站剑,下腰的间隙,悄悄瞥向銮车旁的随从,小声问道:“还要跳多久,有些倦了。”
林霜听闻汗如雨下,强装镇定应答:“殿下再忍忍。”
莫晚庭无奈回腰,正打算接着舞剑,谁知就在此时,后方响起一声惊叫。
“啊——救命!”
刹那间,黄衣女子惊悚叫喊在人群中传开,众人慌张推嚷,本就拥挤的道路,更是乱成一团。
侍卫见状立即变换队形,一队继续护卫游行队伍,收尾送行,另一队则留下处理现场异况。
莫晚庭停身望向那处,看见侍卫很快控住了作乱的源头,可其间眼神迷离的几人,依旧似失了神智一般,擒住人张口便咬,且不论如何不肯松口。
“疯了!他们疯了!”
此时,一股甜腻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求救声不减反增。
是虫的气息!
莫晚庭再也站不住,抬步便要往回制止动乱。
“殿下万万不可!游城仪式关乎殿下天命气运,万不能中断!”林霜奔上前,张开手拼命阻拦。
二十而志,大任始承,成人之礼,往往也是一人命运的重要折点。早在半年前,青陆一众朝臣便为此次成人礼占卜问卦,不论是游城祈福,或是神坛及冠,统统都算好了时辰,只盼少主日后平安顺遂、宏图大展。
但莫晚庭不信鬼神天命,也倦了这些繁琐仪式,二话不说便绕过林霜,迅速摘下羽冠,举剑向后飞去。
与众人猜想的一样,少主真容俊逸非凡,一对剑锋浓眉如黛墨远山,一双杏仁明眸灿若朗星,面容清雅矜贵,偏偏皮肤又白皙,不禁让人想起那温润美玉。
“别看了!赶紧跑!疯子过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瞧少主的、满脸惊讶的人,才顿然醒悟,匆匆逃散。
一转眼,仅剩一名抱着琵琶的白衣女子,依旧呆滞地站在原地,目光锁在莫晚庭脸上,不愿移开。
莫晚庭也注意到了琵琶女,眼看一张牙舞爪的麻衣男子就要朝她扑去,他一凝眉,挥手飞剑攻向那男子。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剑刺入男子身体的同一时间,琵琶女的肩部也被咬得鲜血淋漓。
莫晚庭手上加力欲将男子推开,可对方仍是死咬不放,此刻,另两名面目狰狞的疯人咆哮而来。
不好!
莫晚庭掌心发力,一重击将琵琶女与男子双双推走,举剑朝另两人攻去。
这些人应是被虫的气味控制了,眼下没带醒魂香,一时有些棘手。
不知宿主是其间何人,若是能将宿主先擒住,方能迅速控住发狂的几人。
莫晚庭暗想着,猛然盯向琵琶女,就在此时,身后飞来几道耀眼白光,一白影持剑闪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新草木香。
只见白影挥剑如虹,一招一式,刹那间制服发狂之人,被咬的几人也被灵光一一束住。
白影行动神速,不足以让人看清面容。但光看动作和身影,莫晚庭便认出来者何人。
见那人抬手释出灵光,莫晚庭放声喊道:“师尊且慢!”
那人闻声一顿,正身回望莫晚庭,深邃的眼眸里溢出不解神色。
此人正是莫晚庭的师尊——姜少棠。
“师尊,今日是我的成人之日。”莫晚庭看着姜少棠那张严肃板正的脸,舒眉笑道,“师尊晚些时日再动刑,便当是为我积积德。”
此时琵琶女的目光仍在盯着莫晚庭,姜少棠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厉害,但转头看到莫晚庭明亮眼眸,还是应允了,侧目对红衣侍卫说:“先关起来。”
“殿下,吉时快到了!神坛仪式万不可耽误!”
林霜慌忙抱来羽冠,高声大喊,话虽是说给莫晚庭听,却求助似的看向姜少棠。
姜少棠随即会意,将羽冠扣回莫晚庭头上,厉声一言:“继续。”
“我……”
“不可。”
莫晚庭话没说完,便被姜少棠堵了回去,他余光瞥了一眼琵琶女,飞回銮车上重新起舞,可心中情绪却怎么也不能平息。
他思绪漂浮地舞着剑,不知不觉间游完了城。
游城仪式结束,队伍朝主城中心的神坛走去。
刚穿过神坛围墙,莫晚庭远远便看见一众身穿冠服的长者在神坛下等候,而他的父王母后,还有年幼的卿河公主,则在一旁正襟危坐。
众人见到莫晚庭,纷纷放下焦急的神情,其中卿河公主兴奋表现尤为明显,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但又被身旁的王后按下。
莫晚庭潇洒收剑,飞身跃起,向众人飞去。
“可算来了,快,吉时未过,开始仪式吧。”青陆主走上前,一边示意前方的银须长者,一边催促莫晚庭。
“主上且慢。”韩太师看了看莫晚庭身后,疑惑问,“殿下,灵君呢?方才灵君前去查看游城情况,没同殿下一道回来吗?”
韩太师口中的灵君,即姜少棠。
姜少棠是寿命很长的灵族人,数百年前便开始经常出入青陆主城,城中各大世族多少都受过他的恩惠,因此世族官人不论长幼,都对姜少棠十分敬重,再者姜少棠教导莫晚庭多年,更是如师如父,成人礼仪式缺他不可。
莫晚庭回想,他只记得骚乱平息之后,姜少棠像是跟在队伍后方走着,但不知过了多久,稍不留神,那人便不见了踪影。
就在众人再度发愁之时,卿河公主最先发现远方飞来白影,高声喊道:“韩太师,灵君来了!”
话音刚落,姜少棠正巧落地。
韩太师看见姜少棠,瞬间展眉解颐,开始为众人排列队形准备仪式。
“主上王后请上前。”
“殿下请随其后。”
“灵君,这边请。”
韩太师将姜少棠引到莫晚庭左侧,又让卿河公主站在两人身后,自己便带领一众长者,整齐排列在队列的最后方。
“行作揖礼,登神坛。”
韩太师声如洪钟,众人听闻,迈步登上神坛阶梯。
前进途中,莫晚庭悄悄瞥向姜少棠脚下,瞧见那一深一浅的步伐,他稍稍放缓脚步。
虽说姜少棠会灵术,能上天入地自由飞行,可一旦走起路,便会漏出“不足之处”——跛脚。
他的步伐不似常人轻松,只要稍加观察,便能发现其膝盖有些问题。也不知是何时受的伤,总不见好,走路时总有些摇晃微跛。
因前方青陆主着急赶时,而后方莫晚庭又故意慢步,才走了两三阶梯,前后便空了两三阶,后方韩太师见状轻咳了几声提醒。
姜少棠看出莫晚庭是在等他,皱了皱眉,更加摇晃地走上去。
莫晚庭看着他逞强吃力的模样,又看了看遥遥在上的十二层阶梯,没顾虑太多,默默伸手牵起他的手。
感受到莫晚庭温热掌心的一霎那,姜少棠明显一震,喉间吞咽了一下,欲缩回,而莫晚庭握紧,带着他步步登高。
姜少棠平日教导莫晚庭较为严厉,师徒间也少有肢体接触,突如其来的手掌,让他呼吸渐渐急促,十二层阶梯上去,原本冰凉的手也升了温。
待队列全部登上神坛,韩太师领长者移步至神坛两侧,仪式正式举行。
“青陆少主莫晚庭,今朝年满二十,终成人,登神坛,行三礼。”
“一礼敬谢,怀诚意,拜三方。”
神坛中心之人调整站向,韩太师又道。
“一躬身,拜父母,谢身骨养育,尽孝道。”
莫晚庭俯屈身体,深深鞠躬,青陆主与王后弯眉浅笑。
“二躬身,拜恩师,谢谆谆教诲,传薪火。”
莫晚庭再深躬。
以姜少棠的性格,莫晚庭本没期望他能做出什么表情,谁知对方竟同时回了个深躬,这样一来,两人愣是变成了对拜。
莫晚庭感觉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何处不对劲。
众人见状虽也震惊,但无人敢说灵君不是,仪式继续。
“三躬身,拜姊妹,谢和悌共生,相扶持。”
最后一拜,莫晚庭轻松许多,笑着前俯,卿河公主也笑盈盈,微微屈身回礼。
随后,一名长者端上冠帽,仪式进入加冠礼环节。
“二礼加冠,祝成礼,厉心道。”
莫晚庭旋即撩起衣摆,屈身下跪。青陆主取下莫晚庭的羽冠,为其戴上玉冠帽。
加冠即成人,接下来便是问神礼,以龟甲为媒,通神卜卦。
“三礼问神,一问功德,二问机遇,三问承嗣,请神明示。”
说罢,韩太师将占卜龟甲递与莫晚庭。
莫晚庭双手端起龟甲,潜心闭上眼睛,等待神迹显现。
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紧张观望。可半晌,龟甲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请神明示。”韩太师再言。
方才许是神未听见,再一声呼喊下,龟甲终于开始出现卦象。
吉卦的痕迹越来越明显,众人面面相觑,都将道贺出声。
然而下一刻,龟甲突然开裂,猝不及防地,在莫晚庭手中分碎成四五瓣。
莫晚庭忽觉龟甲灼热,迅速收手。
霎那间,破碎的龟甲摔落神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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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