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忠不在郃城,却也没了动静,殷决宣旨却无接旨人,若叶城不许冀州军离开。
局势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率先打破三方僵持的是容成。
容成来冀州除护卫职责以外,还有一个目的——借圣旨一事杀了殷决,他想拥立殷淮。
但殷决迟迟不宣旨,他等不及了,日日催促他快些处理完,好回都城。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殷决当众拆封的圣旨里竟空无一字。
为保证圣旨的真实性,外面都会严严实实封上一层,在宣旨人开启前,无人知晓里面的内容。
容成看清那份圣旨后,手中的剑立马架在殷决脖子上,怒气冲冲:“你竟敢伪造圣旨,三皇子,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你也想造反吗?”
殷决神情平静,好似此刻被威胁的不是他,轻笑:“容将军是想快些杀了我,好回都城向殷淮复命。可惜你错了。”
还不待容成细想,不知何处射来的利箭,一箭射穿了他的胸口,容成瞪大眼,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艰难出声:“你…”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下面站着的士兵们都迅速拔刀。
“都不许动!”庞飞吼了一声,手上拿着把弓,带了队人马冲进来,站在殷决周围保护。
射杀容成的人是庞飞。
殷决早有准备,又拿出另一份圣旨。
“圣上旨意,二皇子殷淮与边将传信,伪造圣旨,残害兄弟,意图不轨,将军容成助纣为虐,可杀之。定远侯谢忠假借其子下毒为由,带兵出关,视为谋反之罪。定远侯世子谢清晏实为奸人所构陷,无罪,现命他与永王领兵平叛逆贼。”
殷决抬眼:“除此之外,父皇还有一道口谕,我希望所有人都听好了,莫要轻易被迷惑,‘朕从未疑心过边关将士们,更不会冤枉任何一位忠良之士。’”
奄奄一息的容成瘫倒在地,昔日领兵杀敌的将军此刻狼狈不堪,嘴里念叨着“这不可能……”停止了呼吸,却闭不上眼,满眼都是震惊。
想必此时此刻殷淮已经被关进大牢等死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殷决嘴角勾起一抹笑。
三个月前
“皇弟,父皇一定会处置谢家,原本定的是我传旨,可惜我最近感染风寒,太医嘱咐不能长途跋涉,至于四弟,他素来与谢清晏交好,此事他去有失公允,因此我向父皇请旨让你去。”殷淮笑呵呵说道,似乎诚心诚意为殷决考虑,又忽然咳嗽起来,看上去是真病了。
圣旨很快由礼部的人拟定好,送到殷决殿里,但殷决将信将疑,留了个心眼。
拆开一看,如他所料,没有字迹,这是假的,殷淮真是把他当傻子看。
殷决拎着这纸空令面见康安帝,又挑明了殷淮与冀州的往来。皇帝气得不行,桌上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也彻底对殷淮起了杀心,于是便将计就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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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情绪太激动,无论如何都要屏气凝神,保持冷静。”
“找准弱点,全力一击,即便是再强壮的人,你也有机会。我再教你几招防身用。”
谢清晏握着殷璟的手,二人共同执剑,他不放心地叮嘱了很多。今日虽是阴天,但殷璟练了这么一会,浑身暖烘烘的。
“这把匕首是精钢所制,我特意差人打造的,你随身带着。”
“是把好刀。”匕首闪着寒光,殷璟称赞,又抬手擦去谢清晏额头上的薄汗,安慰:“好了,你别太紧张,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无妨的,何况城门不开,他也进不来。但你们要打仗,真刀真枪,此刻你也得多照顾自己。”
谢清晏每日去营地,商议战术和军队安排,常常到深夜。现在终于抽出一些空来,又要担心殷璟的安全,殷璟实在有些心疼。
谢清晏弯腰抱住殷璟,埋在殷璟颈窝。他打了那么多仗,却没想过有一仗和他对敌的会是谢忠。
他对谢忠又敬又恨,厌恶谢忠这些年贪心的所作所为,但谢忠也是他曾敬重的最威严的英雄父亲。
殷璟安抚似地轻拍谢清晏的背,轻声细语:“没事的。”
郃城的消息很快传来,谢清晏知道谢忠要动手了,收拾好东西,与殷知远一同去了军营。
他离开那日,殷璟把包袱递给他:“里面都是些伤药,你注意安全。”
谢清晏一反常态的很沉默,拥抱殷璟:“我走了。”
殷璟却突然拽住他,踮脚便亲了上去,这个吻较平日里更加的主动和猛烈,他脸皮薄,从来都是谢清晏挑逗他索吻,这次例外。
谢清晏很快反应过来,反客为主,直到最后两个人都微微喘息,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圣旨一出,谢忠向天下人宣告,自己是太妃张氏遗落在外的孩子,皇家正统。
没有人是不震惊的,谢忠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殷璟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转了半天,怎么可能?那他不就跟谢清晏成兄弟了,但他也来不及细想此事有几分真。
当天夜里,谢忠进行了第一波突袭,趁夜攻城,不过永王派人时刻守着,天边将将冒鱼肚白时谢忠撤了兵。
“听说了吗?”殷知远特意来谢清晏的营帐看热闹,没头没尾问了句。
他和谢清晏日日一起商讨战事,加上殷宁与殷璟的关系,两人还算熟稔。
“不信,谋反便谋反了,还给自己找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谢清晏在看地图,头都没抬。
“你俩这算是有情人终成兄弟吗。”殷知远的恶趣味上来了,势必要气到谢清晏不可。
谢清晏也不客气:“永王殿下,你忘了你是为何从富庶的都城封到这偏冷北境的吗?你要实在太闲,不如出城把谢忠杀了,这仗就不用打了。”
这下轮到殷知远沉默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太损了,真不知道璟儿怎么看上你的。”然后一掀帘子走了。
谢清晏勾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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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袭击后,谢忠安生下来,似乎是在休整,但他没让谢清晏等太久,不过几日便开始大规模进攻。斥候来报:“敌军约有一万人,先行部队三千人,距离还有十五里。”
雍州守军约摸也有两万人,冀州那六千人被谢清晏安排去城中巡逻,保护百姓,而不是守城门,他不信他们。
夜色浓重,冬月里的寒气刺骨,谢清晏一身玄甲,站在城楼之上,神色严肃。
趁夜攻城,这往往是守卫最放松的时刻。
“将士们,成败就在此战,守住若叶城,就是守住了身后的万里山河,你们的父母、妻女才能继续安稳生活,平叛逆贼,论功行赏,绝不能让敌人进入半步!”谢清晏照例鼓舞士气,让所有人做好迎战准备。
“杀!杀!杀!绝不退缩!”
效果很好。
护城河挡在城墙前,吊桥早已被收起。战鼓震天,号角长鸣。
“架桥!过河!”周林按计划,穿着主将的衣裳,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却始终藏在士兵中间,不给人偷袭的机会。
谢清晏紧盯着,谢忠,终于见面了。
弓箭齐发,箭矢乱飞,云梯上的士兵一波倒下,新的一波又补上,护城河被血染红,尸体漂浮在上面。
鼻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将士们冲锋陷阵,脸上和身上沾满血污,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军的,城外大片空地上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士兵前仆后继,跨过同胞的尸首,都杀红了眼。
仍然有成功过河的敌军,架了长梯,拼命地往上爬,谢清晏站在城头,每一次拉弓放箭,都能精准射下敌兵。所有将士都英勇杀敌,为了守城而奋力抵抗,长□□穿那些快要登上来的敌兵,摔下高处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敌我双方人数相当,都无法占据优势,厮杀仿佛永无止境,战况激烈。
“小心!”谢清晏一脚踹飞想要偷袭旁边人的敌军,那士兵摔下城墙,登时血肉模糊。正是拼杀时刻,他无意间一抬头,看清了周林的脸。
不是谢忠。
该死,还真是障眼法。
谢清晏预料到谢忠的计谋,提前让殷知远带人守在城门,但他还是担心,谢忠不是好相与的。
“守好这里!”谢清晏丢下一句便要往城门去,却被凌空一支箭矢刺入胸膛,他咬牙拔出,从衣襟里掏出两块碎裂的玉石,是殷璟送他的玉佩,箭头正扎在这玉上,为谢清晏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谢清晏眼底终于划过一丝温柔,将玉石妥帖放好。
好在城门处一切正常,士兵们死死顶着门外攻城车猛烈的撞击。
“你怎么在这?”殷知远皱眉问。
“谢忠不在外面,我怀疑他混进了城。”
殷知远正欲开口,被接二连三的战报打断。
“报!城主府走水!”
“报,北门遇袭!”
谢清晏与殷知远对视一眼,调了一队人马去北门迎敌。
城主府火势不小,殷知远带兵冲进来时,殷璟被谢忠挟持着去见谢清晏,殷宁拿剑指着谢忠,却不敢轻举妄动。
“又来一个人陪葬,永王,算起来你我二人还是兄弟,你站在我这边,我饶你一命。”谢忠似乎是觉得胜券在握,呵呵笑道。
殷宁骂道:“狗屁不是,谢忠,当初贪污的罪名你扣在我头上,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不配为殷氏人!”
“我配不配,由我说了算,把调军令交出来!否则就是殷璟死,正好铺平我的登基之路。”刀刃抵在殷璟脖颈上,谢忠又用了点力,渗出血丝来,“怎么至今也不见我儿子?他不是和殷璟交情很好吗?”
他一口一个“我儿子”,喊得顺口极了。
谢忠想要更多的人马攻入都城,就需要各城的调军令,有了令牌便可调动地方兵马。
“你真是让人恶心,为了所谓的权力,不惜踩着自己亲儿子往上爬。”殷璟的右手小幅度地动作,直到握住匕首,一边骂,以吸引谢忠注意力,一边狠狠刺向身后,谢忠腹部的位置。
“那又怎样,是他不听我的话。”谢忠正恼羞成怒地说话,一阵猛然的刺痛让他放松了对殷璟的劫持。
殷璟趁机掰过谢忠的手,电光火石间,又一箭横空飞来,彻底将谢忠的手臂钉死在地上。
“逆贼就是逆贼,你的反心我誓死也不会听。”谢清晏从一侧房檐跳下,立马将殷璟拉到身边,仔细查看他的伤。
方才速度够快,谢忠的刀并没有来得及用力划伤殷璟,幸而只有一道皮外伤。
“我来晚了。”谢清晏心疼地低声说。
“没有,正正好。”殷璟一笑,却瞥见谢清晏胸口一个血洞,“你受伤了?”
“我没事,玉佩挡了一下,是你救了我。”谢清晏简单解释,而后把殷璟护在身后,若有不备,他打算随时杀了谢忠。
“谢忠,你别傻了,你根本不是张太妃的孩子,她的孩子早在那场宫乱中就已经死了,你不过是谢老将军从外面收留的。”殷宁听说谢忠昭告天下自己的身世,才明白为何谢忠想反。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只有远处烧毁房屋的火焰发出噼啪声。
谢老将军与张尚书交好,尚书被困府中,有心无力,而老将军必会带兵进宫护卫。张太妃曾经的确让人把孩子带走,去找谢老将军,但最后根本没能交到老将军手上,他在路上便被乱军杀了。张太妃原本怀揣着期待,以为孩子保住了。结果过了几日老将军和她父亲来见她,告知真相,她一时接受不了,才生了病。
不久后张尚书也被贬官,路途遥远,身子骨受不住,死在路上。
“这不可能!我在苦寒之地镇守,每一次都是有去无回,凭什么他们可以享尽荣华富贵,功绩是我打的,名声却是他的!”
谢忠怒吼,多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坍塌,手被箭扎进地里,疼得动不了,青筋暴起,但真相更让他难以接受。
谢老将军去世后,他在老将军的遗物中发现刻着“安”字的金锁,那花纹只有皇家才有,他查了很久,才确定当年的事,认定自己就是殷安。
因而心有不忿,有了不该有的想法,谢清晏的母亲叶氏是最早察觉到的,拼命阻止他,两人时常吵架争执,谢忠买官,收受贿赂,又拿钱去置办军需,有太多被牵连的人。在先皇后听见他的谋划时,他灭了她的口,又伪造成自杀。谢忠这一路,早已回不了头。
却阴差阳错,没想到金锁的主人殷安早已夭折,自己只是一个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的孩子。
“你太贪心了。”谢清晏叹气道。
即便谢忠不知道身世,也不一定就能安安稳稳守在郃城,有些事仅在一念之间。
谢清晏缓缓拉满弓,指向谢忠,擒贼先擒王,只有杀了谢忠,才能平息外面的动乱。
“你要做什么!谢清晏,你难道要杀了你爹我吗?你这个不孝子!”
“你给我取名清晏,取自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为的就是希望天下太平,能有盛世之景。可你看看城外的血腥杀戮,都是你造成的。我不过是履行你当初的期望。这箭术是我小时候你教给我的,如今我还给你,就当还了你的养育之恩。”
箭术是谢忠手把手教的,谢清晏最擅长的便是骑射,于马上横扫千军,直捣敌军内部。
所有人都看见谢世子亲手射杀了他父亲,一箭毙命,不偏不倚,射穿了谢忠的心脏。只有一旁的殷璟能看清,谢清晏向来握弓稳当,此刻却在微微颤抖。
“割下他的头,能劝降的便劝降了吧。”谢清晏垂下眼睫,低声交代道,他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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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知远拿着鲜血淋漓的头颅登上城墙,高声喊:“逆贼已伏诛,速速投降,可饶你们一命!”
主将一死,士气大跌,进攻势头明显低落,各方城门很快被守住,谢清晏带兵出了城,城门外多是无头苍蝇,得知谢忠死了,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谢将军都死了,我们再打又有什么意义!”很快有人率先扔下武器,这是投降的意思。
“你们对得起侯爷对你们的栽培和信任吗?”周林质问,但已没有人理会他,也不愿意站在他这边。
还有一些想挣扎的,都被轻松制服。周林不敌谢清晏,被生擒,此战大捷。
谢清晏去找了殷璟,善后的事交给殷知远去安排,该清剿的清剿,该收编的收编,周林等主要将领被扣押,等待送往都城由圣上裁决。
“殿下呢?”
“回世子,殿下在长乐大街救治伤员们。”
殷璟正在包扎,有的严重的伤口极深,都狰狞可怖,血淋淋的,光是看着就疼极了,不时有呻吟声传来。殷璟动作尽可能地快而轻,将士们守城杀敌,已经在战场上受了太多的苦楚,他想减轻他们的痛苦。
为了方便行动,殷璟束起了后脑的长发,样式很像女子,谢清晏静静站在角落,没去打扰,盯着远处忙碌的浅色身影看,什么都不去想,这样才能让他的心得到短暂的安定和放松。
等殷璟忙完,抬眼瞧见谢清晏,他已在这站两个时辰了。
殷璟洗干净手,快步走过来,问:“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就想看看你。”
殷璟一笑,摘了面纱:“那你好好看看。”
“战场上有太多生死,见得多了,心情也不好,所以从前每次打完仗,我都会去跑马,越荒凉的地方越好,没有目的地兜转。现在我不用一个人去跑马了,光是看着你,我就会很安心。”
少年时谢清晏总会想,战争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无辜百姓会死于战火,那么多青壮年背井离乡,都有父母亲人,前路渺茫,可能从此再不能归家。
或许这就是使命,有人死,就能有人活。
他能做的,就是登记好所有人的名字,为他们牵挂的尚在人世的家人送去补助,活着的人会好好活着。
谢清晏不怕死,为守卫家国山河而死,他此生无悔,爱他的人会永远记得他。
但没有人愿意见到这些死亡,谢清晏也是,战争带来太多生离死别,他们虽死得其所,却还是会很难过。
“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殷璟说。
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宽慰,不打仗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心之所愿大衍万里江山能昌明兴盛。
注:“河清海晏”这个成语最早出自唐代郑锡的《日中有王子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它通常用来形容国家安定、社会和谐、人民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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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