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十六,凌晨,2时。
沈亦重重合上笔记本,拿过外套,拎着包,一阵风般走出办公室。
要抓紧时间回家,毕竟明天,不,今天睡醒起来还要继续当社畜。
气温不算低,扑面的风甚至有暖意,但沈亦仍穿上风衣,她每到夜里就会感到寒冷,冬季不必多说,夏季却也这样,只能解释为体质问题。
这座城市的商业街,到这个点也几乎都关门了,零星几家还开着,路上偶尔蹦出几个行人,暖光路灯上到处挂着中秋装饰。
沈亦推开便利店的门,买了一份夜宵,站在店里吃。她抬眼便看见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头发蓬乱,因为工作烦心时会抓头发;眼圈乌黑,不用化妆就可以cos恶鬼。
上学时人见人夸的好相貌,进入社会后就造成这副鬼样子,这就是活着的代价吗。
沈亦无心欣赏现在的自己,几口吃完饭团,捧着一瓶热牛奶出来。
这时,刺眼的光袭来,似乎是强光手电,她不禁用手挡在眼前。
这样的亮度显然不正常,并且这光很快消失了。
恶作剧?沈亦眯着眼抬头,旁边写字楼里仍有加班的员工,灯火通明。而继续向上看,是硕大的一轮圆月。
沈亦皱着眉,移不开眼地盯着月亮。
是她的错觉吧?是加班太久,脑袋发昏了吧?
为什么……月亮在变大?
四周林立的高楼纵横交错,在地上的人看来,它们似乎组成了托举着月亮的钢铁支架,而今夜的月亮却在其上一点点向地面压进,不知不觉已占据了肉眼能看到的整片天空。
一些黑色的影子逐渐聚集起来,在月亮上旋转,然后缠绕成躯干、头和四肢。
人怎么会瞧见月亮上面的东西呢,何况沈亦近两年有些近视,但她就是看见了,而且非常清晰,清晰到那些怪物的表情都能一清二楚。
它们低头看向地面。它们在对沈亦笑。
沈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怪物们咧起嘴,抬高前臂,星星点点的东西聚在它们的身前,汇成一大团光。
恍若流星般垂落的光点直直冲向沈亦。
沈亦脑中一片空白,瞳孔缩小,刹那间,日月颠倒,阴阳交替,庞大的时间洪流从过去流淌至未来,在她身边湍急而过。
沈亦茫然地被洪流裹挟着,时间被拉得很长,亿万场景被分割成的每一帧画面都呈现在她眼中。
时间又被缩短得如一粒灰尘,恒久的生命也在她的见证下消散。
从无至有,从有至无,唯余时间而已。
沈亦从没有像此时这般深刻体会到,生命从诞生开始,就注定消亡。
她下意识想:PPT做那么好有什么用,数据拉得再完美又怎么样,连活着都已经毫无意义。
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么,毁灭的话,明天不用加班了……
突然,某一帧画面在沈亦眼前定格了一瞬间,她在这画面中看见了自己。
画面中的自己如同被血水浸泡过,双手用力向前,像在推着什么。
这幅景象一闪而过,然后洪流中有一只手伸出来。
先是手臂,然后是肩膀,脑袋,以及半边身体,最后整个人挣脱出来,浑身血迹斑驳,形容可怖。
他差点跌倒,又强撑着踉跄两步,想也不想地来到沈亦身边,背对着怪物,抱住她,以守护的姿态。
这人身上好像携带着什么,发出橙黄色的暖光,在抱住沈亦时,沈亦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乎慢慢充盈起一股力量。
不过沈亦已经快被这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熏晕过去,怎么会这样,还没毁灭吗?这是现实,还是已经毁灭了的世界?
时间洪流慢慢褪去,现实是,那束光点化作的利箭迅速飞至,即将穿透抱住她的男人。
沈亦着急,倒是把她扑一边去呀,说不定就躲掉了,这下可好,给人家杀一赠一了。
光点在沈亦的眼中越来越近,体内越来越充沛的力量驱使着她,她抬起左手。
利箭触碰到她指尖时,万籁俱寂。
下一刻,狂风骤起,目之所及的所有固定和不固定的东西眨眼间被卷上天空,一些树木和路灯也统统被折断扬起,部分门店和大楼的玻璃齐齐震碎。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随之响起,附近被动静吵醒的公寓楼和本就醒着的办公楼内人影晃动。此刻地上的万家灯火竟是比月光还明亮。
那支利箭瞬间被搅碎,化为组成它的光点,随风四散。
而那颗月亮,静静挂在天边,既没有变大,上面也没有怪物,一切同平时一样。
结束了?
这是梦吗?
沈亦转动眼珠,看不清旁边人的脸。她想说些话,比如你是谁?比如刚刚发生了什么?比如世界没毁灭,明天还得加班……
她脑袋一耷拉,昏了过去。
沈亦做了噩梦,先是上午堵车迟到,然后是熬夜准备的PPT数据丢失,还忘了备份。好不容易在会议开始前重新整理完毕,播放时屏幕却弹出了和朋友的聊天界面,满屏亲切问候领导全家的语录。
惊醒后,沈亦长舒口气,安慰自己,她从不在公司设备上登录自己的私人账号,梦里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感觉怎么样?第一次直面那种怪物,大家都会恐惧的。”
谁?
沈亦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一个女人,眉目温和,在对她笑。
沈亦想起来了,月亮和月亮上的怪物。
身下躺的是病床,鼻端充斥着药水的味道,这里显然是医院。
也是,毕竟是那种诡异的生物,谁能在它手下存活呢。
“我……要死了?”沈亦平静地问。
女人有些惊讶,随即微笑道:“不会的。”
沈亦松了口气,倒霉碰见怪物死就死吧,但是没死更好。在她继承姐姐的房子时,还有三年房贷,现在就差两个月还完,简直死不瞑目。
既然死不了,“我可以走了吗?”沈亦瞅了眼钟表,正是午休时间,现在去公司能赶上下午班。
女人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不可以。”
沈亦又问:“我的手机呢?”
女人打开床边的柜子,里面是一个手提袋,她拿出来递给沈亦,“你的东西应该都在这里,缺了什么可以告诉我,我让人再去找。”
沈亦大概看了下,自己的包包经过昨晚已经破得像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一些证件需要重新补办了。
最严重的居然是手机,裂成了两半,露出元件。
真是无妄之灾……
沈亦余光扫到女人放在隔壁病床上的外套,正黑色,好像有肩章,可能是制服。
和昨天见到的怪物有关吧,大概是和目击犯罪分子的调查差不多,只是到她这里,目击的由人变成了怪物。
只是……沈亦收好手提袋,和女人大眼瞪小眼——你倒是问呐。
“那什么,”沈亦只好主动交代:“你是来问昨晚的事?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也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月亮忽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然后在它上面,怪物出现了......”
昨天好像还有很多人都目睹了怪物的出现。
女人抿了下嘴唇,斟酌着措辞:“你不感到恐惧吗?”
这是她第二次提到“恐惧”这个词。
沈亦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当然害怕了啊。”
此时走廊上哒哒哒跑过一个人影,边跑边大喊:“我要离开这里,别拦着我,这里有怪物啊,我们都会死——放开我!”
透过病房门镶嵌的玻璃,能看到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被护士和护工们制住,在不断挣扎。
沈亦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
原来这里是精神病院?
女人不太关心外面,只用余光一瞥,对沈亦道:“那才是真正的恐惧。”
沈亦:“......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和他不一样。”女人说:“当然,也和我不一样。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击退怪物的吗?”
沈亦茫然:“我?击退怪物?”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精神病是我还是这个女人?
走廊上脚步声再次踢踢踏踏地响起来,越来越近,三声敲门后,一个同样穿着带肩章黑色制服的男人推开门,道:“赵队。”
话音未落,他侧过身露出后面的人。
沈亦先是敏锐地捕捉到病房门外两侧分别有一个伫立的黑衣人影,是看守吧。
然后她才注意到后进来的那个人,她瞪圆双眼,“啊”了一声,终于完全想起来了。
这个人昨晚浑身是血,突然出现,扑在自己身上,然后——
沈亦举起手,样子有些滑稽,像在模仿尔康那个经典表情包,“就是这样,我做了这个动作,然后怪物的攻击失效了……”
她收回手,奇怪,感觉和昨晚不一样。
病房里其他三人安静地看沈亦表演,沈亦回过神,突然羞耻心大爆发,仿佛小时候正在客厅身披床单扮演电视剧里的仙女施法,姐姐带着朋友们推开家门......
等等,姐姐的朋友们?
沈亦记得当年那几个人在姐姐身后走进来,脸色很严肃,全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是黑色的、带着肩章的。
她看向旁边病床上的女士制服,又看向后进来的男士身上的制服。这名男士正在赵队耳边低声汇报着什么。
“你现在脑子里很乱,我理解。本来需要和你交代的事,就暂且不提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赵队听完汇报,很快站起身,拎过她自己的外套,对沈亦点点头,带着下属离开。
沈亦有心想多打听一些,不过赵队没有回应她的呼唤,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而昨晚忽然出现的男人留在这里,他身量很高,洗掉了血迹,还穿着病号服,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缠满绷带,唇色有些苍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亦。
他自从进了房间就没说过话,即使此刻只剩他和沈亦,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你……你好?我叫沈亦。”她试探着问道:“你……?”
男人眼里的光暗了下来,他垂下眼:“傅星,你叫我傅星。”
“复兴?”志向很远大嘛。
他重新抬眼,对沈亦笑了笑:“单人尃,日生星。我知道你叫沈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