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神机阁,女官们都已回家休息,但阁中仍燃着一盏烛火。
烛火渐暗,涂山麓京拾起桌上的银剪,抬手修剪了一截烛芯。瞬间,烛火又重新明亮起来。
她放下银剪,重新拿起笔,细细批阅起鲍玉茗一案的卷宗。一边批阅,一边修改着最新一版律条草案。这个案子里涉及到的许多情形是她们之前未曾设想过的,有些量刑是否过轻、有些条目是否要规束得更细,都需要她们来查漏补缺。
门外有敲门声,麓京抬头,来的是位稀客——魏阳殿主掌宫廷礼仪的礼官。她与那礼官素无交集,不知他为何深夜来访。
“涂山大人,今日思夫人求请陛下赐婚郑王殿下与左相孙女的婚事,陛下已经准了。并且还准了将郑王册立为太子。”那礼官年纪大了,满头白发,说话倒是开门见山。
“这就改立太子了?”麓京吃惊。先太子新丧才一两个月啊,他们就这么急?
老礼官说明来意:“今日思夫人找我商议册封太子大典的事宜,我就想起来一件事,想要请教涂山大人——皇太女的册封典,皇后陛下是怎么想的?老臣心里有个底,也好提前准备。”
麓京不解:“礼官,此话怎讲?”小妧的皇太女册封大典几年就风风光光办过了,还册封什么?
“娥陵始妧殿下与雍门风盈殿下乃是史上第一位皇长女与皇长子——前朝大鄢朝,皇帝赵直与皇后嬴采荷的长女嬴丞殿下,还未来得及册封皇太女便已薨逝,而再前的戴朝与朔朝君主只称王、未称皇,也就没有皇太女与皇太子。”老礼官细致地解释道,“老臣的意思是说,因为没有先例,所以更需提前询问仔细——皇后陛下是否有意将皇太女殿下升为后位?若是升的话,是怎么个升法?”
麓京恍然。是啊,这不仅是个会令礼官头痛的问题,是一个令所有人都头痛的问题。
神恩河北境有史可载的两千余年岁月里,至今历四朝——朔朝、戴朝、大鄢、大川,在戴朝与大鄢之间还有七百余年的华良春纪元。朔朝大后尊享至高之位,大后的儿子可以在大后指定的情况下称王,但后位可继承,王位不可继承,后权远高于王权;戴朝是大后不甘心的儿子们推翻母亲自建的王朝,不再有大后,只有作为王的配偶的王后。
华良春三大邦国中,朝华国大后与大祭司共居最高位,大后由选拔产生,不由血缘继承;良勺国大后独尊,由血缘继承,朝华良勺两国均不设王。
春身国原本由大后独尊,后来周倩宜大后自降身份为王后,尊自己的丈夫公孙谢为王,自此不再有大后,只有王后。
大鄢终结华良春后,只设皇不设后,赵直甚至赐死了之前自己做春身国君时的结发王后。
所以,皇太女若是升位为后,是应该升为皇后,还是应该升为大后?——这就是老礼官想问而没问出口的问题。
与朔朝、戴朝、大鄢皆不同,大川采用的是帝后共治的路子。大川开国皇帝雍门方止发家于草莽,年少微末之时便与发妻娥陵禾姁携手打天下,许诺得天下后与妻分而治之,娥陵禾姁也确实居功至伟,功劳丝毫不弱于雍门方止,天下人皆有目共睹。
于是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同母同父的一对皇家姐弟,一个随母姓娥陵,一个随父姓雍门,一个封皇太女,一个封皇太子。
如今雍门风盈薨逝,皇上眼看也是时日无多,另立太子势在必行,若是皇上撑不住,新太子甚至可能册封完直接登基。那么,新帝上位,新后是否也同时上位呢?
而小妧该上什么位呢?若是做皇后,执掌统率后宫、繁衍子嗣,那她岂不是要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诞下后代?
若是做大后,与皇帝共掌朝政,在社稷大事上两人若是意见相左,该听谁的?若是两人为了争权内斗,受苦的岂不是百姓?雍门方止和娥陵禾姁固然是一对还不错的政治伙伴,携手做成了大事,即使如此两人之间多年来也是嫌隙遍布,无非是到了后来年岁大了斗不动了,可总不能指望每一对帝后都能如此。
更何况若是郑王登基为新帝,郑王的母妃思夫人多年来仗着受宠打压挑衅娥陵母女,郑王雍门吉祥本人也自小厌恶娥陵,娥陵皇太女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小妧若是要和雍门吉祥搭档做大帝与大后,怕会是所有人的噩梦。
麓京定了定神,向礼官答道:“我明白了,明日我会进宫询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到时再给礼官一个准信。”娥陵皇后自雍门风盈葬礼后就再没来过阁里,确实也只有多年的心腹下属麓京能问到她的心里话。
麓京将老礼官送出神机阁外,却见外面还站着一个身影,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麓京大人。”门口那人怯怯地唤她,麓京转过身,看到是阁里一个年轻女官,刚来不到三年。
“连露,你怎么还没回去?”
“麓京大人……”叫做连露的年轻女官走得近了,声音仍是很小,颤抖着递上一个信封,“这是我的辞呈。”
麓京愣了一下,她伸手接过信封,草草扫了两眼,皱眉道:“马上新法典要颁,这还有鲍玉茗一案公审的事,最忙的节骨眼上,你跟我说你要辞职?”
“麓京大人,我、我有了身孕……”
“你!”麓京瞳孔大震,“你都没成亲……你什么时候有的情郎?我都不知道?”
连露嗫嚅道:“也不是情郎……最近遇到的一个郎君,和他相处甚是开心,他之前说要来我家中提亲,我本想着提完亲便向大人汇报,但他后来因为些事耽误了。”
“提亲他能耽误,倒没耽误把你弄怀孕。”麓京听到这里,已然感到不对劲。
“郎君他待我很好……我身子骨弱,自从有了身孕,日日孕吐,夜夜睡不着,全靠他细心照料。可我这身子还是不比从前,吃什么都吃不下,随便一站一坐就头晕心悸,怀着孕上值是断然受不住的。我想着反正孩子生下来我也得要喂奶照料,如若是休产假,这么长的时间占着阁里的位置却不做事,我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麓京大人你,对不住娥陵皇后陛下,也对不住阁中各位同仁,还不如现在索性辞了,专心回家安胎。”
麓京看着对面这张年轻的面庞,恍然想起了三五张熟悉的脸,和她同期念学堂成绩比她还好但刚出师就嫁人了的同窗、早些年带过她入行但后来拼二胎难产过世的前辈、升职前夕突然怀孕将好机会拱手让人的后辈……
不,不止三五张脸。回忆的阀门一打开,涂山麓京惊讶地发现那些也曾怀揣梦想与自己同行过一段路、又因怀孕失散的或近或远的熟人们,远远不止三五个。
而像她自己这样顺产生了两个孩子、没吃多大苦受多大罪、孩子有家里老人和府里奶娘照顾、家人没有拿命逼她回家带孩子,而是觉得她当上高官能给家里长点脸的人,几可算万中无一。
“连露,你的辞呈我不批。你若是敢擅自离岗,以擅离职守论处。”麓京将信封推了回去,“还有,明日下值,带你的情郎来见我。”
被拒绝的年轻女官走出阁里时,正好和迈进门的娥陵皇太女擦肩而过。
“麓京阿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娥陵皇太女招呼道。
“事情没做完,我不安心,总会惦念,回去了也睡不着。”今夜的访客真是多啊……不过涂山麓京见到娥陵皇太女,神色舒展了些许,“怎么样,人接到了吗?”
“我刚到鲍府,就有人来杀人灭口。”娥陵皇太女故作严肃。
“啊?证人死了?”麓京眉头一跳,今夜是什么背时日子。
娥陵皇太女见她真急了,嘻嘻笑道:“放心吧麓京阿姨,我的身手打发那几个贼人还是够的。橘香我已经带回来问过话了,她还指认了其她几个当时目睹了的关键证人,我一起接来了,派了专人保护。”
麓京这才松了口气,和娥陵皇太女并肩走回阁里:“那就好。”
“连露要请辞?”娥陵皇太女刚听到了最后一耳朵。
“是啊。她意外有了身孕。”
娥陵皇太女不解:“怀个孕为什么要请辞?她奶完孩子就回来就好了呀。”
涂山麓京望着眼前年轻的、还不知生育为何物的皇太女殿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世人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但事实却是,女子本刚,为母则弱。女子们生长于娘家之时、与姐妹玩耍相伴之时,都是健康快乐的。可为了成为母亲,女孩们十二三岁便要来月信,月月流血,流四十年,七八成的女孩同时伴随痛经;为了成为母亲,要冒着感染脏病的风险与男人同房,要忍受怀孕十月的种种不适,分娩更是一道鬼门关,多少女人直接倒在了那里……为了成为母亲,女人们还要在年富力强之时离开事业三年,以照顾脆弱的婴儿。若是再怀上二胎三胎,三年复三年,可人生的黄金壮年期又有几年?”
或许是之前被连露的辞呈勾起了诸多回忆,麓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思绪,只觉得有太多话想说。而这些话已经压在心底很多年。
走回麓京的书桌旁,娥陵皇太女给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她们为什么非要结婚生孩子?”
“人想要生孩子,难道有什么错么?”麓京直直看向娥陵皇太女,
“小妧,并不是这些女人天生下贱,一定要矮化自己、攀附夫家,而是生育这件事本身实在太难太难!难得不合理!根本没有女人能够独力做到在一边怀孕分娩哺乳照顾新生儿的同时,还赚取足够的食物养活自己和孩子。”
娥陵皇太女眨了眨眼:“您就做到了啊。”
麓京有些自嘲地笑了:“我做到了是因为我踩了狗屎中了狗屎运,这世间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运气?人难道要将自己与孩子的生死大事寄托于飘渺的运气?这不合理。”
娥陵皇太女想了想:“凰族也做到了,千千万万的凰族人都是那样的。”
神机阁的刑辟主使显然对外族也颇有了解,然而并无认可:“凰族她们只是一种虚假的‘做到’。凰族人无非是仗着神恩河天堑阻隔,没有切身感受过被鬼发的铁蹄碾压的滋味。神恩河以北自古也是以母为尊,可你看现在呢?”
娥陵皇太女愣了愣。是啊,神恩河以北也就是近几十年变成这样,百年之前,千年之前,万年之前,这片土地上也曾是另一番光景。
麓京继续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一旦鬼发有能力全面南下,凰族人没有任何抵挡之力。她们引以为傲的传统母系生活,会在顷刻间粉碎殆尽。”
“如果她们能解除女神的封印呢?”娥陵皇太女不甘心地问道。
麓京冷笑一声:“你猜她们那个女神如果足够强大的话,又怎么会遭封印?”她叹了口气,“凰族只是上古遗留下来的一点点余晖罢了,并不能指引什么方向。鬼发和蛟族已经出现在了历史上,我们不能假装他们从来没出现过,就算凰族解封了女神,世界也永远回不到鬼发他们出现之前了。唤醒旧神意义不大。要我说,凰族若是能造出新神,或可与鬼发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