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长安城,人声喧闹,对街上行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新的一天。
魏阳宫朱雀门前的红漆大鼓,却突然发出咚咚咚、咚咚咚的巨大声响。
敲鼓的是一个女人。
“民女俞四娘状告鲍玉茗杀害我女儿,他当街调戏我女儿遭拒,便肆意将她打死。”她说话听起来像个外地人,带着临甫县口音,然而语调铿锵清晰,字字分明。
一个外地女人,竟然来御前状告当朝廷尉?
“民女孙申屠状告前廷尉鲍玉茗杀害亲妻孙贞。”在她身旁,还站着另一个年轻女人,也上前捶动红漆大鼓,大声说道。
噔、噔、噔。鼓声一声响过一声,路过的行人们纷纷围了过来。
孙申屠几乎听不到自己锤鼓的声音,她满耳朵都是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恐惧。愤怒。哀痛。一下又一下在鼓面敲出重音。
吱呀一声,魏阳宫的宫门开了。
“请来堂前诉状。”主掌神机阁刑辟的中年女官涂山麓京走了出来,对几人说道。
宫门门口值守的男侍卫不乐意了:“喂!涂山大人,你们神机阁还带抢生意的?击鼓鸣冤者当由魏阳殿审理!”
涂山麓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架鸣冤鼓由娥陵陛下和雍门陛下亲手架设,击鼓鸣冤者,当由神机阁和魏阳殿共同审理。可是你家刑部当值大人此刻在哪呢?怕还在家中睡觉吧。我既已在此,凭何不能接诉?”麓京有条有理说完,用手指着那男侍卫的鼻子说道,“而你,当众顶撞上官,罚扣当日俸禄。”
那男侍卫直跳脚:“我是魏阳殿的人!你们神机阁的女人没资格罚我俸禄!”
涂山麓京不再理会他,领着孙申屠一行走进了魏阳宫内。
神机阁位于魏阳宫的东南角,与朝臣面圣的内阁魏阳殿和帝后居住的寝殿广宁殿呈三角之势。穿过一排浮翠流丹的游廊,视线后方如同梅花花瓣一般的五角楼宇便是神机阁了。
邱池三人来到神机阁的前殿,将发生在临甫县的事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先由邱池作为当值游檄简单介绍,再由孙申屠和俞四娘两位苦主各自申诉。
“竟有如此之事?”涂山麓京震怒,她之前大概了解案件简介,但当苦主真的站在面前,详细讲了诸多细节,那又全是另一番感受,她郑重道,“孙申屠姑娘,俞四娘,二位放心,你们的诉状我接了,神机阁必将查明此案。”
“孙姑娘,你说那曾目击鲍玉茗推你姐姐跌下高楼的鲍府侍女是叫橘香是吧?我们这就去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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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北角,有一座玉山观,说是建于戴朝时期,观中供奉着正清教的鬼发和姜妤两位神祇。这座观既不大,神像也只是普通石像,没有金身,却是全城香火最旺的一座观。
进观的门龛正中供着姜妤的神像,她姿容绝丽,手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她脚踩三座炼丹炉,背景镶嵌着万颗金丹,象征着她的圣器不死丹。
姜妤神像前的蒲团上常年跪满了信女,她们虔诚叩拜,祈愿着获得夫君宠爱、生出大胖小子。
而在正殿的主位上,供着的是鬼发的神像,用巨石雕成,鬼发三手三眼三腿,手中拿着青瓦阶、天惩鞭和金润铲,在他背后的浮雕上,穷奇、犼、饕餮、朱厌、烛阴、土宗虫六大凶兽凶神恶煞地瞪视着信徒。
但是今日,非常罕见地,大白天的,常年人满为患的观里却四下寂静,空荡荡的殿里只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匍匐跪地。
“姜妤神尊在上,请您保佑我儿子登顶帝位,保佑我做上太后,可以高枕无忧享一世荣华富贵。信女愿给您镀金身、供奉香火,一生虔诚拜您。”大川王朝恩宠最盛的贵妃思夫人举香叩拜,头顶的金步摇和肩上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一年一度的拜神之礼完毕,思夫人站起身理了理裙摆,身后的脚步声适时响起。
“娘娘金安。”
思夫人转过身,看到来人正是扁程:“左相多礼了。”今日她出宫拜神,正好顺便敲定自家儿子的婚事,“婚期骤然提前,扁鹃小姐可有不满?”
“娘娘说笑了,我家小鹃日夜盼望着与郑王殿下成婚,能嫁入雍门家是她毕生的福气。”扁程笑道,“昨日我已将她送去红鸾殿,学习一些为妇之道。”
思夫人露出满意的微笑:“好,那我今日回宫便去向陛下请旨赐婚。我想将婚期定在下月廿八,左相以为如何?”
扁程也早已推算过,下月下旬已是能走完流程的最快时间,他没有任何异议:“娘娘安排得十分周全。”
小辈的婚事谈得很顺,但严格清场的观外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丞相太人,不好了!”来人是原本守在观门外的渠珅昆,寻常手下都进不得观,他因为已经入了正清教,才得资格靠近观门,此时他慌慌张张闯进来,显然是极慌乱,“刚刚魏阳殿的兄弟们报过来,临甫县来了两个刁妇,要状告鲍玉茗廷尉杀妻!”
扁程不满他的冒失,寒气凝结在眼底:“哪里冒出来的刁妇?”
“说是从临甫县来进京鸣冤的。”渠珅昆答道。
“要状告鲍廷尉杀妻?那苦主可是鲍廷尉夫人的娘家人?”
“说是鲍夫人的亲妹妹。”
扁程不解:“鲍廷尉死都死了,她们还想要怎样?”
“她们……她们两个就是杀害鲍廷尉的凶手!”渠珅昆说完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
“啊?”扁程听到这里,彻底懵了,“你是说,她们两个在临甫县杀了鲍廷尉,然后不外逃,反而自己送上门来,还要反告鲍廷尉?”
“魏阳殿的兄弟是这么说的。”
“这案子可不能让她们翻过来。”扁程思考片刻,“小渠,你速速去找到之前鲍廷尉府上服侍夫人的下人,把所有可能目击了鲍廷尉动手杀妻的下人全部处理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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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玉茗在京中的府邸位于青龙门附近,府门乌木打造,院子宽敞气派,无处不彰显着当朝九卿的规格。
娥陵皇太女从马车上下来,因为已经通报过,早有鲍府下人在门口候着为她引路。
鲍府中常住的是鲍玉茗的一妻三妾。四年前鲍玉茗的结发妻子孙贞过世后,他火速续弦,隔年便娶了位年轻贵女,也就是现在正引着皇太女往府里走的新任鲍府当家主母。
“家夫隔几年便会回乡省亲一趟,如今迟迟未归,我和诸位妹妹们也是十分忧心,加之又听到了坊间种种传闻,心中实在不安。今日皇太女殿下能来给我们个准信儿,奴家心里便也安心许多。”
“鲍夫人,今日我怕是还不能给你准信。不过我们已经初步有了鲍廷尉的消息,待到我们查明,自然会第一时间告知夫人。”娥陵皇太女礼貌客气道,“今日前来,主要是想找夫人府中一个人问些话。”
“谁?”
“贵府的一个下人,橘香。”
鲍夫人顿了顿,显然是想问什么又最终忍住了,只是吩咐道:“去,叫橘香那丫头过来。有贵人等着问话,让她腿脚麻利些。”
等待的片刻里,娥陵皇太女捧起茶杯抿了口茶,又与鲍夫人寒暄了几句。寒暄话还没说完,远处响起了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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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有刺客!”很快后院方向有人大喊。
娥陵皇太女闻言拔身而起,向动乱声方向冲去。此时鲍府后院已经乱成一片,七八个黑衣人拿着刀见人就砍,地上尸体横陈。
娥陵皇太女心下一咯噔,老天娘保佑,橘香可千万别是这已经倒地的中间一个。
这群突袭的黑衣人人数不多,但刀法很脏,一看就是地痞老手。他们不是来和自己抢人的,而是来灭口的。事发突然,娥陵皇太女只带了一些府兵,未必能拦得住他们。
娥陵皇太女唯一的优势是,孙申屠很擅长画画,她画的橘香的画像足够有辨识度,即使在这一片混乱中,娥陵皇太女已经瞥到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个侍女缩在窗户下,并不打眼。
娥陵皇太女身形一转,往反向跑去,利落地割断了一个黑衣人的喉咙。两个黑衣人看她出手颇狠,迅速抱团过来缠住了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净是些十分高效的下三路手段,逼得娥陵皇太女一连露出好几处破绽。
不过越是卖破绽,越是能吸引黑衣人扎堆。到底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杀手,黑衣人们很快忘了执行自己的目标,倒是全都专心对付起了这个折了自己兄弟的女人。然后又一个两个地再把自己折进去。娥陵皇太女府中的府兵也已经从门外冲了进来,为皇太女殿下解围。
鲍府外百步的树上,渠珅昆远远看着,没有加入战局,只是痴痴地凝视着石桌旁坐着的鲍夫人。
这偌大的庭院、这如花似玉的夫人,如果他当上廷尉,那就全是他的了……不,他要娶个更好看的老婆,找个更有权势的丈人,买一处更大的府苑。
渠珅昆咽了咽口水,将思绪拉回正轨。他找的人按计划翻进了鲍府,然而对方的反击比他想象的要有效。此时黑衣人已经只剩两个还能站的。
为什么来唤证人的是娥陵皇太女?呵,不过也是,娥陵始妧在神机阁的位置十分尴尬,按理说她是少阁主,将来无论如何也是要接她娘娥陵皇后的班,主掌神机阁的。不过皇太女幼年被寄养在外,最近几年才被接回来,与自己母后关系并不亲热。神机阁中的众女官年龄资历又皆比她多许多,她的能力服不了人,于是也就只好做做这些跑腿杂事试图融入一些。
渠珅昆点点头,对自己的分析十分赞许。
最后一个黑衣人眼看要玩完,竟然非常没有职业操守地逃跑了,从鲍府墙内翻了出来,还慌头慌脑跑向渠珅昆藏身的方向。渠珅昆拉起黑色面巾,十分无语地从树上撤走。
鲍府里,府兵大喊:“还有一个往西边跑去了,西边人多拥挤,只怕是会让他逃了。”
娥陵皇太女吩咐:“加派人手,务必抓齐。”
娥陵皇太女话音还没落,便见到西边方向邱池押着一个黑衣人走了回来。
“皇太女殿下,人抓齐了!我活捉的!”邱池隔得老远便兴奋地喊道。
“真厉害。”娥陵皇太女感到了一丝惊喜。
“我们做游檄的别的没有,就是跑得快,才能抓得住坏人。”邱池走得近了,嘿嘿笑道。
娥陵皇太女点点头吩咐:“把他关进刑堂去审。”
邱池突然感到手上力道一沉,惊叫道:“不好了!他服毒自尽了。”
长安人真有钱啊,连这种小喽啰都给配毒药。邱池一边凑上去试鼻息一边想着。“死透了。”她哀叹一声。
“无论如何,橘香接到了。”娥陵皇太女从墙下找出那名侍女,总算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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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阴侯府内,渠珅昆低眉臊脸地跪在书桌前。
“左相,人被娥陵皇太女截走了。”
扁程一脚踹在他脸上:“废物!”
“神机阁秘密从临甫县接人来报案,我们原本就失了先机……”
“你还有脸顶嘴!”
渠珅昆迅速找补道:“不过小人今天有个意外收获——小人今天和娥陵皇太女交手,发现她的身手之强远超咱们的预料。”
“你是说……”扁程眼睛一瞪,“难怪了,我就说翟其闻是绝不可能谋害雍门皇太子的。原来竟是同室操戈,亲姐杀害了亲弟弟么……倒是让老夫我背了黑锅。”
渠珅昆正以为自己要被表扬立了一功时,扁程又劈头盖脸地骂下来:“先太子都下葬一个多月了,尸体都快烂了,你现在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没有任何证据的事也有脸拿出来说!你就是这么办差事的?”
渠珅昆连忙赔罪:“属下无能……”
扁程捻了捻胡子:“让你修的律你修完了吧?针对她们提的这个鲍廷尉杀妻的案子,重新修一遍。给杀妻罪减刑,同时,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胆敢刺杀朝廷命官都按最重的重罪论处,这一条必须写进新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