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66章 第八章·渠家村·初遇

三人不欢而散。

昔年义结金兰、誓要同生共死的朱颜雀三大贵女，如今冷眼相对，聚首之时只剩厌弃。

月灼想要告辞，逃离这个修罗场，却被姬斐一把扯住了袖子：“走，嬴将军，再陪我喝一杯。”

姬斐将金黄的酒液倒入酒盏中，一饮而尽，瞪着月灼大声道：“你不是想要人吗？我给你一万人马！一万够了吗？一万个好手！最能打的！去帮你打死那个蛟贼齐王！只要你先帮我……去打下渠家村。”

月灼扶住姬斐摇摇欲坠的手：“姬总教头，您喝醉了。我一夜没睡，现在头也很疼。我们可以等明天大家都清醒的时候，再商量这件事。”

姬斐被月灼扶着，缓缓坐了下来，神色茫然：“怎么就这样了呢……四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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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年前。

华历1827年的春天，惠风和煦，暖意薰然。墨丘城中的垂柳抽出了嫩黄的芽叶，槐树开出了洁白的如同风铃的花串，重叠悬垂，在风中轻摇浅晃出清甜的香气。

“姐姐。”朱妍旭跟在姬斐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叫她。

“马上就好啦。”姬斐盯着蒸笼上蒸腾的热气，轻快地对朱妍旭说道。

初见的时候，朱妍旭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刚被卖进怡红楼里，满脸脏兮兮的，唯有眼神狠戾。

进怡红楼的孩子，身世没有稀奇，无一不是没娘没爹、在流浪中被人贩子捕来卖钱，姬斐已是见怪不怪。但那个孩子仍然显得很特别——哪怕她一句话都没说，只凭眼神中执拗的光亮，就给姬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年姬斐十二岁，已在怡红楼里学了四年的琴棋书画，身姿挺拔，亭亭玉立，开始以琴姬的身份为楼中头牌伴奏。

怡红楼里的规矩，姑娘们十六岁之前可以做清倌，只需弹琴作画，但十六岁之后如何安排，则全听老鸨，半点由不得她们自己。

姬斐生性温柔甜蜜，惯会照顾人，她的眼睛如同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水，杨柳倒映其上，花瓣漂浮其中，好像任何时候都含着清浅的笑意看着你。她的袖口萦绕着奇异的馨香，混合着花蜜与辽远的味道，总让人无端想起开满烈烈野花的山谷。

很快，她成了那个名叫朱妍旭的孩子唯一信任的人。她成天跟在姬斐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四年弹指一挥间，今年，姬斐即将满十六岁。

她站在炉灶前，小心地添柴维持灶火，然后一把揭开了蒸笼的盖子。

“好香啊！”朱妍旭大声赞叹。她爱吃糍粑，尤其是这种雪白的糯米浸润了春日新鲜艾草汁液做成的糍粑，随着蒸汽一起蒸腾出草叶的清香。

“别急。”姬斐对她一笑。姬斐用筷子将五团草青色的糍粑从蒸笼里拈到白瓷碟子里，晾凉片刻。然后换上铁锅摆在灶火上，她挖了一勺润白的膏体，放进了铁锅里。

“猪油！”朱妍旭惊喜道，“斐姐姐，你太厉害了，你从哪里弄来的猪油？”

“嘘！”姬斐只是笑盈盈地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姬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她一层一层打开叠得严严实实的油纸，最后里面露出了一些白色的晶粒。

“斐姐姐，你是神仙吧！”朱妍旭急不可耐地尝了一粒，顿时眼睛大亮，“你竟然还有白糖！”

锅中油已经热了，姬斐将草青色糍粑切成厚片，放进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随后将煎好的糍粑片片用筷子拈出来，放进白瓷盘子里，撒上白糖。靠近热乎乎的糍粑的那一半糖粒被热气融成了浅金色的糖浆，另一半隔得远些的糖粒则仍是透明的亮晶晶的晶粒，像甜蜜的雪一样漂亮。

姬斐温柔地笑着，看着朱妍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第一个，又伸手想拿第二个的时候，才轻轻拍开了她的爪子：“去叫绮玉和樱歌来吃。”

朱妍旭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因为温柔听话，人气又高，老鸨一向对姬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次开小灶，姬斐惯来做五份，一份给自己、一份给绮玉、一份给樱歌，朱妍旭则总能吃到两份。

绮玉和樱歌是姬斐很小便在青楼里结识的朋友，算是青梅竹马相伴长大。

人齐了。四个人就着热乎劲，分吃着散发草叶清香的甜点。

“你和王公子说好了吗？”绮玉问姬斐。姬斐今年满十六，要正式挂牌了。初夜惯来价高者得，好在姬斐很早便出来弹琴，认识的人多，已选好了一个情投意合的王公子。

“说好了，他说必不会让旁人有竞价的机会。”姬斐说道。

绮玉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这般雪肤花貌，弹起琴来仙女也似，若是被些徒有几个臭钱的腌臜老头竞到了，那可真是糟蹋了。”

樱歌却是撇了撇嘴：“两位姐姐可真是矫情，王公子纵是能护阿斐初夜，难道还能夜夜相守？做咱们这一行的，就算逃过了初夜，未来那么多个夜，总是会碰上腌臜老头的。那王公子若真是个什么好东西，为何不把阿斐娶回家去？”

朱妍旭一边舔着手指上剩下的糖浆，一边道：“娶回家又有什么好？明媒正娶回家不还是糟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斐姐姐这样明丽无双的玉人儿，哪个男人也配不上。要我说，最好的日子，就是咱们姐妹几个在一起，在没有男人的地方过一辈子。”

绮玉笑着看向朱妍旭：“好好好，我觉得好。阿妍，我们就指望你了。”

姬斐也笑了：“是啊，若是能和姐妹们一起，那才是真的好日子。”

“你这话说得真挺男人的，阿妍。”樱歌表达了很另类的赞赏，“哎，你们有没有发现，阿妍的长相就很男气，这么高的鼻梁，这么浓的剑眉……长得还挺像王公子的！”

三人笑成一团。只有朱妍旭愤愤道：“臭樱歌！不会说话就闭嘴吧！那姓王的能长得像我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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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月黑风高的夜晚，隔怡红楼两条街的巷子里，停着一辆空无一人的马车。

“你们收好行李，行动提前，今夜就走。”

怡红楼里，一身黑衣劲装的朱妍旭低声对绮玉和樱歌说道。

“为什么？我和樱歌的刀法还没练熟呢，不是说好明年再走吗？”

“谁让你们练功稀松。”朱妍旭毫不犹豫揭穿绮玉，随即说道，“老鸨发现斐姐姐怀孕了。”

绮玉和樱歌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姬斐怀孕的事她们知道，但没想到老鸨这么快就发现了。怡红楼的规矩她们清楚，哪怕姬斐贵为头牌，一旦被发现怀孕，除了要立刻堕掉，还要遭受很重的体罚。

“斐姐姐身体不好，禁不起堕胎，更禁不起体罚，会要了她的命的！”朱妍旭急迫道，“趁老鸨还没把她抓起来，我们今夜就走。”

“现在就走。”绮玉和樱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迅速开始收拾包袱。

自从朱妍旭从一个闯荡江湖的恩客那里偷学了大火冥刀之后，她们几人为了出逃的这一天，已经准备了许久。没过片刻，绮玉和樱歌便已收拾好包袱，做了简单的变装易容。

“阿斐呢？”绮玉问道。

“在她房里，我已让她准备停当。你们两个现在去接她，马车停在银火巷里，樱歌你负责赶车出城。我去前厅引开他们的视线，我尽力牵制住他们半个时辰，然后我来找你们。”朱妍旭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好。”三人商议已定，各自行动。

绮玉和樱歌无声地潜进姬斐的房中，很快前厅传来喧闹声，三人趁乱从后墙翻出了怡红楼。

“你是怎么被老鸨发现怀孕的？”直到坐上马车，暂无追兵，绮玉才问道。

“我更想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能怀孕的？你不会真以为只要有了孩子，王公子就会娶你进门吧？”樱歌坐在门外，一边赶车一边刻薄道。

她们四个陆续挂牌以来，每日都体验到了非人一般的生活。怡红楼是齐国数一数二的青楼，来往的大多已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行商巨贾，但楼里的每一个姑娘依然都卑贱如烂泥，过着生不如死、毫无尊严的生活。

如果说这群少女在做清倌时对青楼还有些许旖旎的幻想，还会憧憬着王孙公子的青睐、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虚荣，那么一旦真的正式挂牌她们便会切身明白，自以为受人追捧艳绝无双的自己，在那群王孙公子眼中是多么卑微的存在，是连人都算不上的玩物。而那群人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背着人时又是怎样的猪狗不如、上不得台面。

“我觉得是王公子偷偷掉包了我的避子汤。”姬斐当作没听见樱歌的嘲讽，径自说道，“可能是他想让我生个孩子，只要是男孩，他便可以向家中求情迎娶我进门——这话是他之前和我说过的，我当时就拒绝了他。不过也可能是他玩腻了，看上了别的姑娘，便想借着怀孕将我挤下去，他好扶另一个姑娘上来做头牌。”

马车颠簸，姬斐斜靠在坐垫上，轻轻护住肚子。在特意选的宽袍的掩映下，她的孕肚并不明显。

姬斐看向窗外：“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原因，我也不在意了。他这样做，已然把我逼进了死路。”

坐在她身旁的绮玉叹了口气，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好使她靠得舒服一些：“罢了，不再想这些了。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小璨。璀璨的璨。”想到孩子，姬斐开心了一些，“我想叫她王璨。”

“你是不是傻？”门帘外的樱歌大声骂了一句，“她应该叫姬璨！”

姬斐愣了愣，宛然笑道：“对。她叫姬璨。希望她的一生，都能如明珠锆石般坚硬璀璨。”

到了约定和朱妍旭碰头的空地，樱歌停下马车，三人原地等待。

“阿妍怎么还没来？”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三人开始焦急。

“绮玉，你在这里守着阿斐，我回去看看——阿妍只怕是遇见麻烦了。”樱歌说完，便飞一般地掠走了。她武学天赋比绮玉强不少，即使她们俩的大火冥刀和朱妍旭比起来都只能算稀松，但她比绮玉还是强上一大截。

天上的流云来了又走，覆盖住月光，又很快流散。

三个时辰过去了，朱妍旭和樱歌一个都没现身。

“我们不走了。”姬斐的心越来越沉，几近绝望，“我们不走了，我们回去找阿妍和小樱。”

“樱歌说你傻，你还真傻。”绮玉代替樱歌的位置坐在了门帘外的驾驶位上，一边警戒一边手中紧握缰绳，“我们既已逃出来了，就绝不能再回去——否则阿妍和小樱也只会被你白白气死，她们的努力都被你辜负了！”

“那她们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那我们就自己走。”

这一夜格外漫长。足足六个时辰过去，天将亮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两个人宛如浑身浴血，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但她们脸上的神采却是昂然的。

“你们都不知道阿妍有多帅！她一个人单杀了起码一百多个龟公和侍卫！当然了，我也不赖！就我这临阵磨枪现学现卖的刀法，竟然也砍了十几个大汉呢！”樱歌迫不及待地向马车上的人叽叽喳喳地分享。

而朱妍旭只是眼神热切地盯着马车上满眼担忧神色的姬斐，用宛如血人一般的脸，向她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姐妹们，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