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魏阳宫。
铜镜前,思夫人盘好了发髻,穿好了华裙,正拿着一支墨笔细细描画眼线,用黛色将睫毛根部的空隙全部填满,可以显得双眸大而有神。
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技术活。
“啪!”贵妃陡然将黛墨细笔往地上一摔,登时折成好几段。
贵妃的眼角积着重重墨色,显然是画了好几遍都没画好。
“笑死人了。在这个夺嫡的关键当口,扁太人不赶紧趁热将郑王立为太子,竟然被皇后抓进牢里去了?”贵妃对镜冷笑。
她这几天本就心烦意乱,此时越发有火气:“告诉皇上,我晚些再过去。我要先去皇长女府,会一会那个碍事的娥陵始妧。”
娥陵皇长女正在府中喝茶,听闻思夫人突然来访,她似乎毫不意外,将杯中上好的绛鹤茶一饮而尽,她随手掸了掸衣角便迎了出去。
“皇长女殿下这府门可不好进啊,上次扁程太人进来,第二天就被抓进天牢里了。”
隔得老远便能听到贵妃那又尖又薄的矫揉声线。
娥陵皇太女迎上前去,音色平实沉稳:“贵妃娘娘想必很清楚吧,多亏了他上次来了我府上,才让他活到了今天,让您还有来帮他求情的机会。”
思夫人扬起脸:“我才不是来帮他求情的。”
说话间,她瞥见娥陵皇太女颈间,只戴着一个劣质的木牌,和她通身的皇家气度显得极为不符。
“噢?那娘娘是来我府里检查检查,确认我没有在府上藏几包毒药来毒死令郎雍门吉祥是吗?”娥陵皇太女故意作四处张望状,又回过头看向思夫人袖口,“还是说,娘娘是带了包毒药打算来药死我?怎么,杀了我弟弟你们还不够吗?”
“你少血口喷人!我可没杀你弟弟。你和长辈就是这么说话的么?”思夫人冷哼一声,“注意一下你的态度,少给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我记得的,那之后我出了一身疹子。”娥陵皇太女似笑非笑,“不过您大可放心,我对令郎的性命没有任何想法。他的命并不怎么值钱。”
“噢,是么。”思夫人听起来并不怎么相信,“那殿下对什么有想法呢?”
娥陵皇太女语气轻松:“我觉得不如我来当这个皇帝。”
“你敢!”思夫人怒喝,“我就知道,你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你父皇可还没死呢,他可容不得你这般放肆!”
“那他从他的病床上跳起来打我啊。”娥陵皇太女无所谓地耸耸肩,“唉,你们这种连威胁都要靠男人的废物,我也不指望你嘴里能说出什么新鲜话了。”
娥陵皇太女接引思夫人走到府中会客厅的门前,她停下脚步,上下扫视着贵妃:“其实吧,我很理解你们这种人,这世上有狂风暴雨洪水地震各种天灾、有虎狼熊豹各种猛兽,还有那世事里的诸多无常,若是全靠自己去应对,实在太过辛苦了,找个人倚靠有什么不好呢?纵然是陪一陪笑、丧失一些尊严、自己管自己称作奴家,又有什么什么打紧的呢?总归要比自己去冒险好太多了。”她语气诚挚,好似在真心地换位思考。
“你还想见‘上丹’吗?”思夫人涂着鲜红胭脂的嘴唇轻扬,满意地看到原本桀骜不驯的皇太女脸上变了神色,她涂着蔻丹的长指甲轻轻抚了抚鬓角,环视四周立着的府中仆从,悠然道,“想的话,现在跪下来给我道歉,我告诉你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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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历郡临甫县。
姒颐和邱池两人一起在河边吃了碗面,眼看着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
邱池吃完擦擦嘴:“去看看仵作干完活没。”
一夜没睡,姒颐眼睛有些酸涩,但清晨的临甫县城在晨光下显得生气勃勃,天蓝云白,小鸟啼叫,她跟着邱池走了两步,很快不困了。
面摊离县衙不远,邱池带姒颐走到停尸房,从窗外望去,一个男仵作一身麻衣围着一具尸体。
“齐哥,验完了吗?”邱池招呼道。
“大清早的你来催什么命?”男仵作声音粗哑,语气不善,“我和师兄两班倒,熬了三个通宵了,你倒是轻松,嘴皮一张就知道催。没看到这尸体身上成千上万处伤吗?换你来,怕是尸体腐烂了你也验不完。”
邱池像是早已习惯,没有出声辩驳。她和姒颐走进停尸间。
案发那日,邱池只匆匆扫了一眼,没有细看。而此时,死者鲍玉茗所有的遗骸碎片都被收捡在一起,勉强拼出了个大概的人样。他的头颅没有被完全斩断,靠着些许皮肉和脖颈连在一起,遗容狰狞,而从脖子以下,他的身体悉数碎裂,手指脚趾俱被根根切断,被剜去的皮肉痕迹粗略一看也成百上千,遍布前胸后背。最骇人的是,他的腹腔几乎被掏空,肠子泻了一地,又被塞回肚子里。
男仵作见邱池没顶嘴,对她的态度感到满意,没再找茬,自顾自说了起来:“要我说你别查了。这位廷尉太人落得这副下场,是高人出手,手法太专业了,不可能是良民一时冲动复仇行凶。”
姒颐极力忍住想捂住口鼻的冲动。天气渐渐入冬,温度不高,但停尸间冲天的腐臭味依然直冲她天灵盖,尸体的惨状更是让近距离观摩的她感到厌恶和恐惧。旁边的邱池却安然自若,对男仵作问道:“从创面的腐坏程度来看,最先被切下来的是脚趾,对吗?”
姒颐顺着她的话看了一眼鲍玉茗的脚趾,说是切,但创面并不光滑平整,更像是切开一半后,活生生扯断的。和头颅处还呈暗红色的创口比起来,脚趾的创面已经发黑,有了腐化迹象。
男仵作不愿承认她说对了,于是装作没听见:“这具男尸虽然伤口多,但都不致命,最后是死于失血过多。几处重伤分别在□□、太阳穴和下腹。死亡时间是十月五日下午酉时。”
“下午酉时?”邱池打断他,“客栈掌柜前来报案是申时,当时客栈里其她人的口供也都是申时已发现死者倒在血泊中了。难道那个时候他还没死?”
“你眼瞎吗?你看看他的脖子。故意只砍一半,没完全砍断最大那条血脉,下腹也是,肝肾脾脏都被摘完了,人都还是活的!死者应该是酉时,也就是你们探查现场的时候才彻底死亡。”男仵作有心炫技,要压下邱池一头,“凶器起码有三把以上,剜掉皮肉的是专门的片刀,也可能是茶刀,切断关节和摘除内脏的是一把匕首,把脖子砍断一半的应该是一把短斧。”
“短斧?”邱池一愣,到目前为止她压根没见过证物里有短斧。
男仵作见邱池缺失证物,很是幸灾乐祸,又指向遗体的头部:“你再看看这里,他的牙齿下方有‘铅线’,说明他长期食用了过量的铅。”
“他还中了毒?”邱池望过去,遗体**的牙齿根部隐约可见蓝灰色线。
“铅霜,他服食这种毒药起码几年了,不是一次性服食过量,否则长不出这种铅线。”
“他应该不可能主动服食吧……应该是他的身边人给他下的毒。”邱池推测道。
男仵作继续对着遗体指指点点:“这个倒霉贵人中的毒还不止一种,另一种是龙腊,是一种烈性毒药,应该是被混在茶水里被他喝下了。龙腊的发作时间是两三个时辰后,一旦发作便会彻底侵蚀人的神智。”
“看样子凶手没有把握一定能杀死鲍廷尉,龙腊是以防万一的保险。同时说明这个凶手精通药理。”
“凶手应该起码是两个人,或者更多。”邱池将尸体从头到尾观察一遍,推断道,“切断死者关节的和最后斩断头颅的创口都是右利手,而剜掉皮肉的却是左利手。右利手的凶手造成的创口凌乱且没有规律,像是新手。而左利手那位凶手显然技术非常纯熟,武功应该很好,一看就没少杀人。”
“这里还有几处奇怪的伤痕。”邱池又停下来,仔细盯着尸体。
“贱鼠撒了谎,他不仅进过客栈,这几处伤口应该是贱鼠造成的。”邱池低声和姒颐说,“不行,得再审一次贱鼠。”
邱池边想边走出停尸房:“齐哥辛苦了,多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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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贱鼠死了?”
地牢门口的邱池一脸愕然。
“今早刚发现的。”门口的狱卒很不耐烦,好像嫌她多事。
背后的人下手真快啊。姒颐暗想。
“尸体呢?”邱池不依不挠地追问。
狱卒懒懒散散答道:“尸体还在停尸房里。我们本来准备扔去乱葬岗,还没来得及动身。”
邱池赶去停尸房,找到了贱鼠的尸体。他的喉咙被一刀割断,伤口深可见骨,显而易见这便是致命伤。除此之外,他的右臂有几处接近愈合的伤疤,像是几天前被刀尖划成。
“这倒是对上了……”邱池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