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感觉到一股飘飘然的快乐,她迫切地想再尝一次、再寻找个目标让她品尝一次……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里瑟瑟发抖的雍门皇太男身上。
一段黑钢铸成的重剑剑锋挡在她的身前:“你不要动他。”
月灼顺着沉黑色的剑锋回头望,一个身量颇高、面如牡丹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持剑抵住了她,那重剑起码重逾一钧,在她手中却轻巧拿捏,她面色平静道:“你陷入狂暴了,先想办法救你自己吧。”
跪坐在地上的雍门皇太男发出欣喜的大叫:“皇姐!快救我回家皇姐!”
即使月灼脑子停止运转很久了,她也没忘记自己为什么一路追到这里。
“不要让蛟族人抓到雍门风盈!”有人曾这么嘱咐过她。
月灼一把挑开挡在身前碍事的重剑,向这个碍事的女人攻了过去。
那人却只是单手持剑挡她,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骨笛——和方才翟其闻所持的别无二致。
但和翟其闻吹出的音色截然不同,忧伤的音律从她唇边流淌出,在空中流出一道悲哀的河,最后流入月灼的耳中。
即使月灼已经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狂暴状态,灵台一片暴虐之气,那阵音律仍然清晰无误地抓紧了她的心。
月灼缓缓松开了手里的长戈,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嬴驰嫖嫁嫁一身戎装,头盔下的发丝花白,眼神锐利地直视着她。
“你恨我吗?”老人开门见山问道。
“当然恨!”在幻境里,月灼毫无顾忌地大吼,尽情宣泄自己的不满,“你只会逞英雌,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没有人愿意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失去亲人!”
“我本来也活不长了,我已经快七十了,多年征战遗留的伤痛使我的晚年感受并不怎么舒适。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也活不到你出生那年,无法亲眼见证你的诞生,无法参与你的成长。所以仅就你的感受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不等月灼不服气反驳,嬴驰嫖径自说了下去:“——而若是你关心我的感受的话,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令我感到幸福的决定。”
“我有能力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我还有能力执行我自己的选择,这种掌控感本身就令我感到满意。从最功利的角度来说,我选择的死亡方式实现了我们嬴家军的利益最大化,从心灵最深处的角度来说,我的选择确保了我的梦想会继续下去、我这一生没有白活。我对死亡的选择定义了我活着的意义,年轻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其中蕴含着的宝贵价值。”
“你的梦想是什么?”
和自己去世多年的祖嫁嫁讨论她的梦想感觉有些怪异,但月灼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
“我这一生追求的是在红尘中使自己的生命力流动奔涌,我渴望的是活在有爱的群体里。但是蛟族人堵死我们生命力的泉眼、吸食我们拥有的生命力、贬低和蔑视爱,将整个世间糟蹋成一个匮乏的地狱。他们挡了我获得幸福的路,我只好除掉他们。”
“我不是为了保护她人而死的,尽管客观上来说产生了这样的结果。我的死亡或许给你们这些后代留下了些许阴影和伤痛,但人都是会死的,这一刻的到来不会因你的抗拒而转移。”嬴驰嫖像是在讲解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又显而易见的规律。
“我的孩子,请你务必要弄明白这一点——”嬴驰嫖坦诚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你过得难道不幸福吗?你生在凰族,你的直系亲人没有被蛟族人污染、你的家乡也大可以交给别人去守护,你为什么不能躲在城里,为什么非要去保护别人、拯救别人?你的生命不才是最重要的吗?”月灼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
嬴驰嫖笑了笑:“和愚蠢的蛟族人不一样,我知道生命力不是一场零和博弈,而是越流动越充盈,我要想获得幸福,需要我身边的人都生命之泉畅通,需要活在一个有爱的群体中。我的有些族人失去了爱的能力,无法给我爱,是因为她们的生命力泉眼被蛟族堵死、生命力被吸食。我想得到她们的爱,就必须先帮助她们将吸食她们的蛟族清理掉。我不是仗着我的武功‘拯救’她人,是我需要她人给我的爱,为此做出心甘情愿的交换。”
“是的,你说得对,你的选择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月灼在梦中模模糊糊地说道,“我现在很想哭,因为我仍为失去你而感到悲伤。但我不再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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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灼完全沉浸在自己灵台中的景象之时,高台之上,她身侧的雍门风盈弱弱开口,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皇长姐……你跑这么远来接我,辛苦了。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回家以后,我一定听你和母后的话。”
大川王朝的皇太女娥陵始妧看着自己的幼弟,眼神有一瞬间恍惚。
她迎上去,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不辛苦的,亲自来我才放心。”
她陡然欺近,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进了雍门风盈心口。
“皇长姐……”李营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无措地握住对方握着刀柄的手,看着刀柄的另一端全数没入了自己的胸口,“姐姐……”
娥陵皇太女维持着这个姿势,突然问道:“你知道赵直也有一个姐姐吗?”
李营摇摇头。他脑子笨,读不进书,皇姐是知道的,为什么这时候还要考他这么难的题。
娥陵皇太女看向他:“三十五岁那年,他杀死了他的姐姐。否则,登基的或许就是赵昇娇。”
“我、和他不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害姐姐的……”
“是的,我现在相信了。”娥陵皇太女嫣然笑道。在她身后,夕阳从残塔黑石墙边跌落到山后。
雍门风盈最后一次见到长安的落日是在半年前。那天黄昏,他在未央宫前殿听到父皇抱着七岁的赵王雍门吉祥大笑着说吉祥有太子之范,转头又在后宫听到母后在和皇姐聊得兴致勃勃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尴尬停住话头。
雍门吉祥是他异母同父的弟弟,皇姐却是他同母同父的亲姐。皇姐和母后是他在世间最爱的两个人,他不想让她们为难。
他就这样一个人安静地离开了长安城。
他自幼喜欢陶艺,他觉得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像在窑里被炙烤的软泥。他听说闽越有天下最好的窑,他想去那里,把自己的骨灰烧成一对灯台,托人送回长安,长伴姐姐和母亲身边——那一定比他本人的陪伴更令她们满意。
没想到,他的计划在离龙泉一步之遥的白兰港,被月灼打乱,或者说,她给了他一个更好的方案——她直接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要不是怀中一块陶片格挡,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说来奇怪,被捅了那一刀后,他不那么想死了。这个捅他的女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又和他的皇姐和母后有某种微妙的相似——她们都高大、明朗、健硕,并且不关心他的死活。
他这一生都无法令母后和皇姐满意,但他或许还有机会令这个女孩满意。他可以为实现她的梦想出一份力,作为她曾实现了他求死之愿的报答,所以他随她从军。
他刚想好好重新活一次……不成想,最终却是自己主动走进了命运的牢笼。
“皇姐……你一直在找我吗?”鲜血流失大半,雍门风盈仍有些执着地问道。
“是的,我找了你很久。我一直不放心你。”娥陵始妧望着生命正在迅速消散的弟弟,语调近乎温柔,仿佛在唱童年时哄睡的歌谣,“你身边母后派来的暗卫,是我一个一个杀干净的。好歹赶在扁程的暗卫把你抓走之前找到了你。你不用担心,郑王雍门吉祥很快也会来陪你。”
“那就好、那就好……”雍门风盈失神地呢喃。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终于两眼一翻,彻底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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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下午。她躺在自己的营帐里,旁边是负责守着她的冯燕,此时正把脑袋撑在长刀刀把上打盹。
月灼坐起身。躺着的时候不觉得,动一下就发现全身从脖子肩膀到手脚腰背,每一处都像被打了一样疼。
“嘶——”月灼用手揉了揉肩膀周边,试图缓解一下酸痛,结果手感有些意外,她撸起袖子查看,心中一喜——她的大臂竟然粗了一圈!她急忙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和背,嚯,只要她吸口气,瞬间浮现出八块清晰的腹肌!而当她把背绷紧,她手量自己的背起码厚了一个指节那么宽。
肯定是当时使多了第九式、抡长戈抡出来的。
月灼又迫不及待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和小腿,小腿不明显,但大腿起码粗了一指宽,月灼摸了又摸,越摸越满意。
冯燕被动静惊醒时,看到的就是站在褥子上一脸陶醉的月灼。
“嬴副将,你终于醒啦!”冯燕手脚轻快,一把掀开营帐门帘,月灼赶紧一溜烟钻回被子里。很快一大堆人涌了过来。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黄明砚和董笑利:“灼妹姐!”她俩双手抱拳,“虽然年龄上你是我妹,但帅气上你是我姐,你收徒吗?能教教我们怎么一挑四十九单杀永生剑阵吗?”黄明砚边笑边道。
董笑利一唱一和:“你放心!我们一定勤学苦练,绝对不会拖累你‘神将玄孙’、‘武罗再世’的名号!”
月灼:“什么玩意??”她坐起身,一把拍掉那两人毫不正经的抱拳,“想学我随时教你们,别整这死出。”
然后进来的是唐津和唐七军的几个老兵,她们大包小包拎来了许多:“嬴副将,这次你辛苦了!我给你带了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和补药,还有些土鸡蛋和鲫鱼,都是补身体的。”
姒颐紧随其后:“嬴副将,你醒了就好。我已抽调纪凰城驻军和南境一些武林帮派精锐,重组‘九城盟军’,你将是重组以来的第一位一将,晚点你会收到调令。你这几天好好休养,有需要随时找我。”
月灼一时间都有点不适应姒颐这么干练、不拖泥带水的说话方式,看样子刚上任这几天她真的很忙,不得不精简自己的表达。不过即使如此,姒颐仍是细致周到:“小灼,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多睡一会儿吧。”她率先带头,“所有人都出去,不要打扰嬴主将休息。”
一时间,营帐里又安静下来。
月灼平躺在褥子上望着帐顶,获胜存活下来的喜悦和脱离唐津单独带队的喜悦都很短暂,短到转瞬即逝。好不容易打完这场艰难的仗,但她想得到的并不是这些。
……想得到什么呢?
月灼望着天,自己问自己。
想得到安全,想得到庇护,想躲在强大的母辈身后被照顾。
她还没发散完,门帘再次被掀开,阎婈和她小姨阎荣走进来。
也是,世界上会公然无视姒颐盟主指令的也只有阎婈了。
阎荣进门就瞥到了地上的天惩鞭:“你记得写信问沈和容城主,趁早把这鞭子毁掉。”
“好。”月灼注意到阎荣手上拿了一支长戈。
“这把戈名叫步光跃英戈。”阎荣见她注意到,将长戈往前递过去。
这支戈一点也不像新打的,长柄末端甚至有轻微的锈痕。但用料极好,锻造的角度和线条都极为流畅,非常趁手。比她原先那支已经被砸得歪七扭八的金璋玉琮戈趁手不止十倍。
“这把长戈和你祖嫁嫁那把是同一批料铸造的,用的当时非常罕见的高色铜料,三角援是用的精钢锻的,比高色铜更锋利耐用。原本是你祖嫁嫁的备用戈,结果到最后她也没用上。”
月灼将长戈拿到手中掂了掂,是啊,在她前方已经没有强壮的母辈能够庇护她了,她只能用母辈留下的长戈庇护自己。
“阎婈帮你订的长戈我正在锻,等你下次回来,经过纪凰城就可以拿上了。我也会帮你锻两支,一支给你留作备用戈。”
“谢谢阎姨。”月灼冲她抱了个拳。
“不打扰你休息。”阎家姨姪俩起身告辞。
“对了。”月灼突然叫住她们,“我能不能问一问,九城盟流动堂的堂主是谁?”
阎婈顿了顿:“眉间月的暗牌永远不能翻牌,有些时候,哪怕牺牲以后都不能暴露身份,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但你可以知道的是——你已经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