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其闻猛然从梦中醒来,浑身燥热。
亚父……他失声喃喃。
今夜不知怎么了,梦境竟是那般真实,如同回忆走马灯般再现。
和亚父初遇的第一夜,他是错愕的,也是抗拒的,甚至是愤怒的。那一夜草草结束。清晨到来之时,他屈辱而又茫然。
他没脸见人,仓皇逃出。还没等他整理完思绪,升职的旨意已经到了家门外。
后来,夜晚于他开始变得享受。亚父身上总浮动着淡淡的龙涎香,闻之令人沉溺而疯狂。
梦境里的情热高涨和此刻凄清的现实两厢一对比,翟其闻越发失落。他从未曾如此思念过长安。
这一路他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半个月前,他选择在葛城和纪凰城中间的一个几乎废弃的渡口上岸。然后将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混进了从葛城外逃的难民中。
他见过几次皇后的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明里暗里不知还有多少股势力正在寻找皇太子,他必须赶在他们所有人之前,把皇太子安然无恙地带到扁太人面前。
而且这些凤族人实在查得太严了,他连重金请的武林高手也无法带在身边,只能让他们躲在无人的臭水沟附近,掩人耳目。而他自己为了掩饰口音和对当地的不了解,只得装扮成一个疯叫花子,装疯卖傻寻找线人。他翟其闻可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子弟,一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但没办法,找回皇太子一事事关重大,他只能亲历亲为。好在最近葛城动乱,大量难民涌入,他混迹其中显得也不算突兀。
在凰族潜行了数日,他的线人还没出现,所以他还没有得到皇太子所在的具体地址。
但另一个地址早在他心底烂熟于心——铜河城丙卯矿场地下二层,天惩鞭的埋藏之地。
既然官家派的任务还没下来,那就正是他做点私人任务的好时候。翟其闻对着旁边臭水沟的水面揽镜自照了片刻,决定今日先行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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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河城是一座小城,位于纪凰城东南两百余里,因大片铜矿而得名。
阎婈带着月灼,一路策马飞驰来到了铜河城。
阎婈骑术很好,两人都是全速前进。今日听到的讯息太多,几乎塞得月灼脑子打结,但此时被旷野的风一吹,全身舒畅,有一件被忽略的事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里:“阎婈大人,蛟族皇太男长什么样子?”
“矮,瘦,头发不多,名字叫雍门风盈。”
“我怀疑我见过他。”月灼听起来觉得实在熟悉,“等回去以后我带您去营里核实一下。”
阎婈闻言回首:“你要能抓到蛟族皇太男,那可真是立功一件了。无论是从他嘴里套情报,还是拿他要挟蛟族朝廷,都是一等一的好使。”
说话间已到城门脚下。出示了阎婈的令牌后,两人打马从城中经过,路边全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堆满了青铜制品,小到指甲盖大小的凰形青铜吊坠,大到有七八人高的女神青铜雕像、重达百钧的青铜鼎,全都和不要钱似的堆在路边,等待着专人装车运走。
月灼不禁咋舌。这产能也太丰盛了。
阎婈倒是浑不在意:“这都是些小儿科。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好东西。”
很快,她们出了城,继续驾马往南而去。
“我今年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在西边,上个月才回来。”阎婈说道,“我想找到娜汝族的祭司,和她们再次合作……就像七百多年前建立朝华国那次一样。”
月灼问:“她们现在在西边?”
“西南、西北都有她们的族人。”
“那你找到娜汝族的祭司了吗?”
“没有。我花了很大工夫去山的最深处拜会她们,但她们非常排斥我们……我连大祭司的面都没有见到。”
阎婈浓密的长发搭落下来,她看上去就是一个热情到近乎蛮勇的人,不难想象这几个月她想了多少软硬兼施的法子,但显然全都铩羽而归。
“为什么?”
“她们或许已经不信任我们了。”阎婈有些许怅惘,“但是没关系,就算她们不支援,我们凰族靠自己的军队也一定能赢。”
她骑在马上,隔马揽了揽月灼的肩:“月灼小友,有你在,有唐家军在,我相信我们攻下长安、重建朝华将势如破竹。”
月灼实在喜欢阎婈通身那股潇洒不羁的劲儿,尤其当她爽朗笑着看着自己,有些话变得分外难说出口,月灼只好眼睛看向地上:“我……我想去穆辽郡。”
阎婈的笑容冷下来:“姒颐说动你了?”她一把勒住马,月灼不得不跟着她停了马,“来,你告诉我,姒颐哪一点打动你了?”
月灼没想到自己职业生涯开始不到二十天,就要面对如此修罗场的站队选边。
“和姒颐大人无关。我并不是对您和姒颐大人有任何个人见解。实在是朱厌没有给我们留时间,如果让这只新诞生的朱厌在穆辽郡完成屠城采药祭,我们就彻底完了。”
“凰族不可能完!”阎婈一声大喝,打断了月灼,“姒颐这人不是个坏人,但我有时候实在讨厌她虚伪的样子。她就和她一身上下叮叮当当那些挂饰一样,美而无用。”
在这一点上,月灼和阎婈所见略同。姒颐大人待人接物温和得体、八面玲珑,但有些时候不免显得伪善。
“她想在丹峦建那个什么万海郡站,太理想化了。丹峦交通四通八达,没有重兵镇守,注定是被宰的肥羊。”阎婈接着道。
“我虽然武功还行,但我不会带兵打仗,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但我已经比姒颐强一百倍了。姒颐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娇娘,她笼络人心或许是一把好手,但她真的不懂什么是斗争。”
“唉,我知道她也是没办法,她这十年来一直在经营丹峦一带,现在眼看着能在那里建成郡站了,她当然不希望十年苦心经营被朱厌摧毁。但你不一样,你何苦跟她去送命呢?”
月灼不知如何接话,她那套“钱总会花、人总会死”理论不知在这里能否说得通。
好在很快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才是真正的铜河城。”阎婈像是忘了上一秒的话题,望着眼前的壮阔景色,脸上露出自豪之色。
一片巨大连绵的矿山连着河谷,其间矗立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铜厂。各色栈桥缆道蜿蜒交织,或从空中架高桥而过、或贴着地面直通地底,四通八达,俨然是一座依山而起的巨城。
相比之下,方才经过的铜河城更像一个集市,这里才是铜河城真正的核心。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铜河城走出去的孩子,都有着铜骨钢心。”阎婈下马,随意将马拴在路边的铜桩子上,“你背上那把戈就是个假把式,不衬你。我送你把真正的铜河城长戈。”
“啊?”月灼闻言,心开始砰砰乱跳。她跟着下了马,跟在阎婈身后走向一个看上去很大的铜械厂。
“这是我姨开的,你就当在自己家。”
月灼四处打量,出了临湘城,她就像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二愣子,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纪凰城庄严宏伟的青铜雕塑来自铜河城,铜河城海量精致的青铜器来自这片河谷,一路看来,真是越看越神奇。
她们经过厂里的一片制铜作坊,匠人们大多是在锻造或是制模,只有一个匠人正撅着屁股蹲在空地上。
“你别小看她。”阎婈的语气充满敬畏,“她可掌握了点石成金的魔法。”
只见那匠人将手里捧着的一把孔雀石倒入石碾子里,将它们从一大块一大块碾成一小粒一小粒,小到最细微的接近于粉末。
地上挖了个小坑,然后她往坑里倒了一小筐木炭。接着将小颗的孔雀石铺在木炭上,然后在其上再盖一层木炭。此时小坑已经被填满了,她引火将木炭点燃,然后挖来一块草皮,将木炭和其中的孔雀石全部盖起来,只留下一个很窄的气孔。
接下来,她拿来一个皮做的风箱,月灼看不出是獐子皮或是鹿皮。她将风箱的一端埋入草皮之下的木炭附近,不断向里鼓风,保持木炭的燃烧。就这样鼓风鼓了半个时辰。
火焰熄灭后,她用一个铜制簸箕将经过高温冶炼的铜块盛出来,放进水盆里清洗,将附着其上的炭灰清理干净。至此,她手里拿着的已不再是含有铜的石头,而是货真价实的铜块。
另一边,相似的铜块被高温熔成铜水,两个工女用长长的杆子架住装有铜水的罐子,缓缓往下方的模具里倒。
“还抬高点,流成一条直线!不要断!不要断!”一个年长的工女在旁边指挥道。
“小姨。”阎婈对她招呼道。
那位年长的工女见到来人,疑惑道:“你不忙着选盟主,回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要个小礼物。”阎婈一把拉过月灼,“这是我新结识的月灼小友,你看她背上这把戈,我能两根手指头给它掰断。你帮我打把戈,结实点的。”
“月灼。这名字取得挺有意思。传说中的和平之兽也叫鸑鷟。”小姨打量了月灼一眼,悠然点头,“四年后来取吧。你前面还有七百多个订单。”
阎婈把脸往前一凑:“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难道还得排队?”
小姨沉吟片刻:“你打一个女神像出来,我就给你打一把戈。”
“我不打。”阎婈迅速摇头。
“为什么?”月灼问道,这个交易听起来实在很划算。阎小姨比划的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神像,做起来应该不难,就可以换到一把她的梦中情戈。
“我不信教。”阎婈解释道,“但我姨是神女教的忠实信徒。”她神色颇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提及了一件丢脸的事。
月灼注意到她身后的铺子角落里有一尊青铜女神像,创生之神女娲眉目含笑、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神色肃穆、不生之神妊好目带审视。
“我家这个小女灵根很浅,不大能理解诸多抽象之物。”小姨泰然自若说道,“她是那种必须借助清定棱镜才能看到世间流转规律的人。”
“外行炼金,内行炼心。人活一世,要么将自己的生命淬炼成金,要么在各种耗散中碌碌无为。”小姨要去接着忙方才的活计,对她俩挥挥手,“去吧,你们俩自己动手打一尊神像出来,我就给你们打一把戈。”
阎婈一脸不情愿,月灼却跃跃欲试。
“年轻人,尽早找到自己的炼金之道。毕竟冶炼完以后,还要浇铸、还要锻造。”阎小姨朝着身后的女神像颌首,“留下自己的生命杰作,这就是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