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光镇。
妘屋后院里,小翠在地里兴高采烈地干了一下午活,把草除完,把土松了,还帮嫱姨浇了水。实在没活干了,她就站在一旁,看她们在天井旁做草药皂。
这是嫱姨今年的新主意,把鲜花香草浸泡在树油中,倒入草药的汁液,再加入皂荚水,反复搅拌,再静置几个月,就可以做成清香的草药皂。
这样的皂比起她们之前卖的干药材,价格翻了不止三倍,虽然制作比较复杂,但赚的多得多,所以妘屋里最近都在热火朝天地做皂。
小翠站在一旁边看边打下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晚饭时,月灼再次探查小翠的灵台时,惊讶地发现藤蔓竟然少了许多。那些枝枝蔓蔓宛如春日的冰雪,肉眼可见地在消散。
路过的嫱姨面带得色:“我说什么来着。劳动,包治百病。”
休息的时候,小翠会和妘屋里的姨姨姐姐们一起在火房吃东西聊天,喝杯热茶,有时候也会跟着姨姨们在院子中央的神女雕塑做日拜。
妘屋里的拜神一般一日两次,一次清晨一次黄昏,但并不是下跪向神女祈求赐福,而是安静坐下观想自己的呼吸。神女教的教义与其她各教都不同,她们认为人的身体是即是神龛,自己的灵魂深处边居住着神,自己是神的一部分。因此,照料好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便是供神,多行善事便是播撒神迹,“我即是神”。
小翠第一次听说这么神奇的教义,很是喜欢,便也学着她们一起做。一旁的莲生也跃跃欲试。
她们本以为这会是一个非常复杂深奥的过程,没想到芦桐只是拿出一个铃铛,叫她俩在院子里挑一片喜欢的草地坐下来,然后她轻轻摇动铃铛:“闭上眼睛,当你听不到铃声的时候告诉我。”
小翠和莲生凝神细听,直到铃铛最微弱的余韵也散去,才慢慢睁开眼,只见芦桐微笑道:“好了,你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日拜——拜访你的内在灵台。”
“此时、此地、此刻。”很快,小翠和莲生就学会了院里姐妹们常用的打招呼方式,冲着迎面走来的妘芦桐招呼道。
芦桐也浅笑着用教义回她们:“心神安于身内。”
知道了一个暗号,就有一种迅速被一个群体接纳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两个孩子无法抑制地快乐起来。
----------------------------------
夜色已深,众人都睡下了,院里一片静谧。
小翠似乎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昏昏沉沉地呓语:“娘亲……不要……不要逼我……”
那些白日已经消散的藤蔓,突然变本加厉长了出来,一层又一层,几乎要将小翠的整个灵台密不透风地裹住。
梦里是一个长得很像娘亲的怪物在凄厉地嘶吼:“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我才是天之娇女,凭什么他们都不尊重我!!小翠,我的好女儿,她们都不懂我,但是你,你必须和我感同身受。什么?你说你做不到?快去——快去嫁人!这世上没有人能体会我的痛苦,所以你必须来体会!!”
窗外月挂枝头,正是三更。
月灼四仰八叉在床上睡得正香,突然被暗月踢了一脚:“醒醒!快!小翠不见了!”
天色还未破晓,一片黑蒙蒙,妘屋众人打着灯笼在屋里屋外四处寻找,月灼和暗月这种腿脚好使的则运起轻功往更远的地方寻去,月夕则闭上眼睛,试图在灵台中感应小翠的灵体。
月灼一开始有些懵,她被暗月一脚踢醒,边穿鞋边跑,也搞不清具体什么情况,只跟着大家一起寻找小翠。可当她把方圆五里转了一圈,漆黑的路上除了尖啸的冷风,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她渐渐回过神来。
小翠前天刚刚寻死未遂,好不容易在妘屋找回一点生趣,现在正是她重新建立对世界信任的关键时候,也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出些什么变故,那么小翠将会十分危险。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薄薄一层贴着地面蔓延,突然,月灼听到远处响起了一声唢呐。
四周一片浓郁的黑,月灼警惕地望过去,不一会儿,雾气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有翘角的方形物事。
那是一顶红色的轿子。有扇透气的小窗,此时帘子正被掀起,坐在轿子里的正是小翠。
“小翠!”月灼连忙招手向她招呼。小翠却恍若未闻,仿佛根本看不见她俩。
暗月脸色一变:“她身上穿的是嫁衣。”
“什么东西?”月灼迷惑,“嫁嫁穿的衣服吗?”
“嫁衣,蛟族的成家大典和凰族不一样,他们叫成婚,她身上穿的就是成婚时才穿的礼服。”看到月灼和月夕依然一脸茫然,暗月解释道,“和成家不一样,成婚指的是女人嫁进男人家里,一辈子留在那里。”
果不其然,随着轿子往月灼她们的方向靠近,前前后后整支送亲的队伍都显了出来。有吹拉弹唱的,有跟在轿子后面哭哭啼啼的,轿子的前方是一个骑驴的男人,年纪看上去四十有多,宽松的红袍也遮不住他的大肚腩。他志得意满地走在队伍最前面,胸前戴着一朵和驴头上一模一样的大花。
“这就是他们蛟族的成家大典?趁着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举行庆典?”月灼觉得匪夷所思。
这时,妘屋众人也赶了过来,妘星见此情景,气都没喘匀就破口大骂:“又是——天杀的——该死的——昏囚兽!”
“有仸兽?”月灼立刻按住剑鞘,“在哪里?”
“就是那件嫁衣——那并不是一件普通衣裳,而是千千万万只细小的虫子——那就是昏囚兽的真实形态。”妘星指给她们看。
月夕举起清定棱镜,果然透过棱镜望过去,看似繁复的衣裳其实是千万只细细密密的带翅膀的蛾子,它们的翅膀上覆着一层惨白色的磷粉,时而闪烁着蛊惑人心的金色纹路。
妘星神色严峻:“你知道想要摧毁一个人最隐蔽的办法是什么吗?”
月灼和月夕摇头,暗月沉默不语。妘星涩声道:“用昏囚兽把她绞杀。”
“昏囚兽和战争之兽朱厌是蛟族六大凶兽中最原始的两头,最初蛟族就是依靠朱厌掠夺土地,依靠昏囚兽掠夺后代。当他们完成原始积累以后,剩下的凶兽——阴谋之兽穷奇、邪学之兽烛阴、贪婪之兽饕餮和邪宗之兽犼才依次被造出来。”
“昏囚兽最初在婚礼上是白色,当新娘老朽死亡时,吸饱了她一生心血的昏囚兽会变成血红。有的昏囚兽会代代相传——娘亲的嫁衣当传家宝一样传给女儿,那时昏囚兽又会重新变成白色,直到宿主死亡时再次变得血红。”
“和别的谋财害命的仸兽不一样,昏囚兽会让被寄生的宿主尽可能活得长久、活到自然死亡,但又不会给她们留一丝精力用来发展自我——我曾有一个姐姐被昏囚兽寄生,她在我们逃难时失散过,再见她时她已经像一具骷髅,浑身灵力散尽,目如死鱼。”妘星的声音尖利如刀,带着愤恨。
嫱姨指着队伍中一个眼窝深陷、面色憔悴的女人:“那个人就是小翠的娘老袁,她今年其实才三十多岁。”
在长长的送亲队伍里,那个老袁紧紧跟在轿子后面,怔怔地望着前方,笑容古怪。
----------------------
十五年前,神恩河以北的上党郡长子城。二十岁的袁琳倩坐在奢豪的花轿里,头戴凤冠,身穿霞帔,游街而过,周围聚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她的父亲是正清教的分坛坛主,在长子城中的地位几乎仅次于正清教教主离娄无志,因此,这场大婚在整座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风光。
作为家中幺女,袁琳倩可谓是众星捧月般长大。不仅家世优越,她还生得美丽高挑,学识过人,弹得一手好筝。在她眼里,长安城的皇太女娥陵始妧不过是个无人在意的小丫头,她才是大川朝真正的公主。
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将高高在上,没想到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提前被父亲擢升为副坛主,地位一下压过了自己。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伤心多久,十六岁那年,她邂逅了一个凰族男人。他面相又白又俊,而且不谙世事,在她面前总显得青涩拘谨。
她爱极了他那股天真羞涩的劲,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命运的掌控权。在她的软磨硬泡下,终于成功说服父亲,和男人定下了婚约。
此时,袁琳倩透过轿门的珠帘望向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倌,满心都是甜蜜。
昨夜她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才到丑时就拉着喜娘给她上妆。首先是沐浴,她用的是最清澈的山泉水,不能烧热,否则代表她不够坚贞。冷得全身发抖地洗完澡,便开始穿嫁衣。以前看不觉得,现在穿到自己身上她才发现,嫁衣竟是惊人的沉。她爹疼爱她,为她做的是最高规格的重绣复襦裙,全部穿戴完毕需要花一个时辰,再加上满头珠宝,她只觉如同一座大鼎压在自己身上,连站都很难站起来。
随后便是化妆。层层叠叠的胭脂水粉压在脸上,令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我要出恭。”中途她曾经喊道,但没想到衣饰太复杂,撩了半天根本撩不开,她只得硬生生憋着。
“鸡鸣外欲曙,新服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窗外有喜娘轻唱。
终于全部穿戴完毕,袁琳倩望着镜中严妆华服的美妇,心想一切受罪都是值得的。
“把我的鞋给我穿上。”她命令道。
“夫人,您不能穿鞋,不能走动。待会新郎倌会亲手为您穿上。”
在七八个仆人的帮助下,她从妆镜旁挪到了床上,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个时辰后,接亲的新郎一行终于到了。
远远地,接亲队伍就被堵住。“给钱!给钱!”“不给钱不开门!”娘家的侄子外甥嚷嚷道。
如果袁琳倩有清定棱镜的话,她或许可以看到门外正飘荡着一群昏囚兽,而门内则蹲踞着一只孝兽,正贪婪地张开大嘴流着哈喇子堵在门口,等待吞下令它满意的财产后再给昏囚兽让开路。但她没有棱镜,于是在她眼里,看见的只是一群舍不得她远嫁所以拼命拖延时间的娘家人,和爱她爱得无法自拔迫不及待和她共度余生为此不停撒红包的新郎倌。
“我真幸福。”她眼眶泛泪。
三柱香后,闯过重重关卡的新郎倌终于走到了她的婚床前,温柔地为她穿上尖细的婚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上花轿。
是啊,在那个时候,她也曾那么张扬风光过。可是她曾体会过的千般滋味,却总也和小翠说不明白。小翠是她的亲生女儿,本该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却无法和她心意相通,她只好让小翠自己亲自体会。毕竟,天下哪有娘亲会害自己的孩子呢。
袁琳倩满意地目送女儿的轿子,这个新郎倌是她亲手挑选的,虽说样貌差了点,但胜在老实,肯对小翠好,也算个如意郎君。她正犹自得意,没想到变故突起。一个莽撞少女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劈头向她女儿的花轿砍去。
“啊——”袁琳倩惊叫,“快来人!有人抢婚了!”
附注:
嫁嫁音同家家,即姥姥的意思,在湖南湖北一带有这种叫法。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字,取嫁嫁两字意为娘亲的娘亲所在之处即是女人家之所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三章·尧光镇·昏囚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