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被他这自废武功的举动整得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按捺下性子静观其变。
暮色渐临,苍梧之野巨大的神木树桩旁,朱进男咚咚地敲响大鼓,莲生带着上千教众,半蹲身子跳起了诡异的舞蹈。莲生原本干涩的嗓子突然变得浑厚,伴随着鼓声唱起了一首长歌,上千教众跟随着她齐声唱:
“一万年前,这里有一棵苍梧妖树;
那凤族妖人,便通过这通天妖树来往于天地之间;
她们派两个大妖重和黎,守着这棵通天之树;
重献上天,黎邛下地;
她们自私地霸占着这棵大树,斩杀了我们许多子民;
幸好鬼发大祭司锻造出腐蚀之斧,
终于砍断了苍梧妖树;
从此凤族妖术尽失,不再横行霸道天地间。”
巨大的树桩上,撒满了断臂残肢的地方,倏然燃起暗蓝色的火焰。火焰很快蔓延开,飞速吞噬着树桩。
“九离冥火!”月夕惊呼,“是腐蚀生机的幽冥之火。”
月灼皱眉:“这种火要怎么灭?”
月夕怔然:“九离冥火和寻常火焰不一样,寻常火焰遇到干柴才烧得旺,而冥火却是专门腐蚀活树的生机。所以是灭不掉的……用水用沙土都灭不掉。”
暗蓝色的火焰离离燃起,那边歌声还在继续:
“今日我们在此大祭,为了震慑重和黎;
我们剥下你们后裔的皮,削下你们后裔的骨,
制成的鼓声你们可有听到?
不许转生!不许转生!我们将生生世世杀死你!
不许转生!不许转生!既然你们的头颅已被鬼发砍断,
那便永沉地底!永沉地底!谁也别想联通天地!”
当着上千教众的面,一道冰刺竟擦着朱进男的脸呼啸而过,鼓声骤停,月夕气得满脸通红:“放屁!全都是放屁!苍梧神树是联通天地的天梯,才不是什么妖树!”
然而她的声音小如蚊蚋,月灼只好听她说一句然后用自己的大嗓门帮她吼一句:“停止你们蛟族可笑的鬼话吧,绝地天通的人是你们!是你们砍断了通天神树,切断了天地联通,让九州堕落为地狱,现在竟还敢跑来用如此邪恶残忍的手段伤害我凰族族女!诅咒我凰族勇士!”
冰刺很快被暗蓝火焰吞噬无踪,一千多正清教众齐刷刷转过脸来,阴恻恻的目光锁定月夕,月夕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眼前的场景和石洞内的壁画互相呼应,渐渐串联了起来,在她脑海里形成了明晰的因果——
“苍梧之野,是因苍梧神树而得名。这里曾经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联通着天和地。寰宇间的灵气都通过神树上下流转。
“重和黎两位先祖勇士,负责守卫上天和下地的入口。然而,一万年前,蛟族大祭司鬼发残忍地斩杀了重和黎,然后砍断了通天神树。
“但你们只能砍断,却无法彻底杀死神树。为了防止神树重新长向天空,你们使用厌胜之术诅咒重和黎,并用九离冥火腐蚀神树,延缓神树的生长速度。”
月灼一边大吼传话,一边心里咯噔。此刻她们只有三个人,外加一条不知到底帮谁的蛇,却要对付上千个正清教徒,其中还有莲生这样扎手的。
正想着,莲生抬起手来,树桩上汹涌的蓝色火焰顿时啸叫着扑向月夕。
月夕凌空幻出六角冰晶盾,将所有火焰挡在护盾之后。
莲生阴桀道:“是你们凤族独占神树在先,你们的邪神妊好还妄图用月时权杖篡改我们龙族的生之铭文,想把我们龙族全部变成女人,简直欺人太甚!”
月夕怔住:“你说什么?是你们蛟族折断了月时权杖?”
“折断一根月时权杖有什么难的?如此粗壮联通天地的苍梧神树不也被我们砍断了?”
“莲生祭司,不要和她们浪费时间了,快完成祭仪,只差最后……最后那一步了!”一旁的朱进男喝道。
莲生恨恨剜了月夕一眼,收了冥火,随后,她竟径直走进了火中!
几乎是瞬间,她的腿就被灼烧得焦黑。
月灼拾起旁边的一段长绳,凌空甩出卷在莲生腰上,将她拽了回来。
她可以冷眼看着朱进男自断双腿,但她还是无法坐视一个女孩走向**,哪怕是一个蛟族女孩。
“你干什么?”莲生被月灼挟在怀里,惊怒不已。
月灼将她放回地上:“为什么是你去?为什么那些男人不能去?”
“因为只有我有资格,他们都不配。”莲生脸上奇异地浮现出自得和骄傲,“他们只是平凡的蝼蚁,而我是独一无二的祭司,只有献上我的生命才能令众神息怒。”
月灼挑眉。朱进男在一旁重新敲出鼓声,警醒莲生:“莲生祭司,她们是在拖延你的时间!不要和她们废话了!”
但莲生恍如未闻,径直说了下去:“我生来就有罪,我这一世就是为了赎罪而出生的。我这丑陋的身体、我这肮脏的灵台,就是真神对我的诅咒。神之所以诅咒我,是因为她深深地爱着我,她想要给我一个机会令我改过。十四年来我虔心向神,日日忏悔,只差这最后一步了!”莲生的眼神变得狂热起来,“谁也别想阻拦我洗净我的灵魂!”
“诅咒你是因为爱你?”月灼瞪眼。
“我本来就是一个残疾,一个废物,拖累了娘亲这么多年。你知道一个残疾的孩子有多么多么害怕被娘亲抛弃吗?正常的婴儿就算被亲生母亲丢了,只要模样周正,总会有人家愿意养的。可一个残疾婴儿,如果讨不到娘亲的欢心,就只能是死。”莲生逐渐声嘶力竭,“你们懂什么?我是自愿的,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娘夸我一句而已。我是为了我自己,这有什么错?”
月灼感觉自己费尽口舌在对着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说话,无论怎么劝说对方根本无动于衷,只留自己感觉徒劳无力。
月灼正不知如何是好,暗月却一把拦住莲生,从绑腿里掏出了一把银制镊子。她眼疾手快,竟从莲生的后颈抠出了一坨……长满了触角的章鱼。这只章鱼的头部很小,不足拇指大,十条触角却又细又长,几乎有手臂那么长,陡然被抓住,章鱼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全身泛出暗蓝色的光。而莲生的后颈窝处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大洞,此时向外汨汨流出黑色的脓血。
暗月盯着朱进男冷冷道:“愧疚之兽——本是句芒深海里的蓝乌贼,被你们正清教炼化以后用来寄生在教徒颈后以操纵她们。连黑蛇都被你们控制了。”
莲生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神智突然清晰了许多,一直以来那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沉重感觉突然烟消云散。
她们并不认识她,却认可了她。认可了她最无法言说却又想被看见的痛苦。
人生中第一次,她觉得活着还是有快乐可言的。
月灼回头,看见小红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她将长剑放进火中烧红,转身招呼小红过来:“去把朱进男身上的愧疚之兽也消灭吧。”
小红接过,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走到双腿已被切断的朱进男身后,双手颤抖,但毫不犹豫,长剑从朱进男的后颈窝没柄而入,烧红的剑尖从他眼眶刺出,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月灼走上前,踩着朱进男的背将长剑拔出,血和脑浆红的黄的白的滴落一地,剑上果然还挂着一条被刺穿的章鱼,滋啦啦地在冒烟。
莲生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回忆起这一路朱进男对她的骚扰和鄙夷,心里竟还生出了几分爽快。
树桩之上,暗蓝色的火越烧越旺。其间影影绰绰显出一个蛟龙形状的影子。
“这场火就放任他们这么烧吗?还剩下还有这么多正清教徒怎么办?”月灼问。
月夕周身几乎迸出淡淡白光,那是灵力极度集中的体现,她轻吟道:“我明白了。冥火腐蚀生机,而真正的圣火带来生机。”她走进山洞里,抽出一支火把,点燃了洞壁,“他们之所以在此处举行厌胜祭典,是因为这是一间圣火神殿,重和黎勇士的英魂就被封印在这里。”
火焰腾空而起,沿着地面迅速蔓延,很快沿着两侧洞壁爬了上去。不到一息,火焰已窜上洞顶。重重火线交织,竟然烧出了一只凤凰的形状。
月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摄人心魄的大火,燃烧得那么华丽庄严,隐隐有些神祗的意味。
月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这些火焰扑闪跳动得太厉害了,竟仿佛要离开火油和洞壁,腾空而起——!
洞壁两侧的火焰越跳越烈,终于挣脱了火油的束缚。只见一只巨大无朋的重黎鸟振翅而起,她有两个头,仿佛是一对姐妹。
她们张开嘴,烈焰喷薄而出,倾倒在洞外的丐贼身上。上千个正请教丐贼顷刻间没了声息。随即她们扇动翅膀,一把火喷向巨大的神树树桩。暗蓝色的冥火在重黎鸟的烈焰下步步退缩,逐渐萎靡,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空之下,重黎鸟的身形宛如巨大山岭,低头看着她们。
“上古守卫神树的勇士重和黎,你们已被封印万年,今日起你们将重获自由。”
“蛟族每隔六十年便会来此举行重黎大祭,用厌胜之术巩固封印,我们日夜生不如死。”重黎鸟嗓音宛如清吟,“感谢你们,年轻的万海学女。”
重黎鸟的目光落在了黑蛇身上。
“好久不见。”
“你和我的封印竟然同一天解除了。”黑蛇嘶嘶道,“以后会常见的。毕竟,祂就快苏醒了,不是么?”
“是,我要去宴危城守着祂了。”
“保重。”
重黎鸟一跃而起,飞向天边。
一个沉甸甸的物事从空中坠落,落到了月灼旁边。是一个金属质地的圆筒。
“你们看,这里有一个封轮。”月灼将圆筒开口的位置转给月夕和暗月眼前:“看样子,我们需要一个密码,才能打开这个圆筒。”
月灼接过圆筒,仔细打量着。圆筒一端是闭合的,另一端盖着一个转轮形状的盖子,里面显然设有复杂的机关,月灼眯起一只眼往里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什么样的密码?”她问道。
“不好说。神庙建造于大洪水前的上古时期,她们的密码体系可能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暗月看上去也没有头绪,“回临湘城以后写信问问沈和容城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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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夜,整座苍梧之野笼罩在纯净的黑暗中,隐隐能看出一点绵延山脊的轮廓。
月灼沿着山洞里神庙的老路走回去,接上在神庙里等待她的小红姐妹和被绑的村民,一起走回山下的营地。
营地的篝火边,灰头土脸的乐羊师座正坐在地上扒拉矿料,见到月灼她们回来,她喜笑颜开:“月灼,这次收获不少!除了海蔷银石,我们还挖了许多其它矿石。多亏了你!明天我打算再去挖点赤血铜,它那个矿床长得太好了,不挖点回家实在可惜。”
月灼笑道:“行了吧乐羊师座,别太贪心了,下次我再护送您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莲生走到月灼面前,愧疚之兽被拔出之后,她眼神里的狂热变成了茫然。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想加入神女教。”
然而月灼只是冷眼看着她,事不关己般掀起衣角开始擦拭剑鞘。
莲生抬起头,看见月灼无动于衷的神情,顿感受伤:“你们也不愿意接纳我吗?你们也打算抛弃我,对吧!”
“我们神女教不喜欢人下跪的。”月夕在旁边淡淡说道。
月灼放下衣角:“做人第一条,不要自甘下贱。你得先自己立起来。”
莲生死死咬着嘴唇,不服气道:“下跪是向神明臣服,是敬神,有什么不对?”
“神明才不需要你下跪。”月夕温声道,“因为神就是你,你就是神。”
“我就是神?”莲生像第一次听说太阳打东边升起一样,既觉得说得很对又觉得不敢置信。
“从信正清教改信神女教,不是让你换个神继续膜拜依附,削弱自己供奉别人,然后指望别人来拯救你,而是意味着你要活出自己的神。”月夕定定望向她,“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