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街巷
马车一路疾行,入东城门,穿过东市,将沿着横贯东西的主街直行,再过涌直门,拐入玄武大街,直奔怀义坊,那里是最靠近皇城的坊市,聚集着许多达官显贵的居所。
马车里,陆青闭着眼安坐一侧,而另一侧正坐着相府的管家林叔。二人共处一处,这位老管家心里多少有些尴尬,来之前相爷多番叮嘱必以礼以诚待之,他也做好了会被陆青拒绝而要三顾茅庐的准备。毕竟因着退婚一事,也是这位跟随相爷多年的管家一手操办的,当时言语行止之间多有轻慢。却不曾想,陆青见到他只问是不是嫣儿小姐的病情又有反复,好似早就知晓了内情。还立刻便跟着他上了马车,如今回想起当日退婚的情形,这位老管家心里不是不犯嘀咕的。
他打量了陆青许久,多次想开口问询一二,又强自忍住不言,一时坐立难安。陆青本自安守本心,也挡不住这么一直被人看着,他便率先说道:“林管家,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林管家被道破心中所想,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才呵呵笑道:“呵呵,陆公子,老朽也没什么好问的,就是方才走得匆忙,也没见你收拾什么东西,老朽就是担心啊这万一若是看诊的时候缺了什么东西,我们路上也好准备齐全。”
陆青听罢缓缓睁开眼,心下了然,这是不相信他的本事,他只是拍了拍身侧的木箱道:“用得上的东西都在此处,林管家不必担忧。”
林管家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又不敢发作,只得附和道:“那就好,呵呵,那就好。”
陆青见他不打算再问什么,随后便又阖上双眼,安心养神。
剩余的路程车上都安静得很,约摸行了小半时辰,马车不再那么颠簸,马蹄声也软糯起来,想必是走上了直道了。陆青再度睁开眼,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这里的街道要比东西两市清净不少,店铺门面大都精心修葺过。路上行人也不可谓不多,但越往北走,越见闲人稀少,而多见巡防的兵士。
怀义坊是朝廷建设的官邸之一,官邸用于给官员们在任时居住所用,毕竟住得离皇城近些,能省去不少路途上耗费的时辰。但也有谢是皇帝作为赏赐给高级官员永久居住的。比如,林相府。陆青一家也曾住在此处。如今物是人非,他看着沿途经过一处处熟悉的景象,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感伤,他看了一会儿便又将帘子放下了 。
上了直道,马车速度明显快了许多,一柱香时间便到了目的地,马车在一条幽静的巷子里缓缓停下来,林管家出声提醒到:“陆公子,已经到了。”
陆青跟着林管家下了马车,稍整仪容之后,左右看了看,只见马车停在一朱漆小门附近,门开着,早有侍女守在门口。他知此处应是偏门,并未有任何不满之色,倒是林管家觍颜解释道:“呵呵,陆公子不要误会,这里虽是偏门,但确实离嫣儿小姐的院落近些,相爷着急要见你,事急从权嘛。”
陆青微笑着拱手道:“客气了,还请林管家带路。”
林管家又呵呵假笑两声,向门口的侍女示意,那侍女便上前说道:“陆公子这边请。”
陆青跟着那侍女一路快行,穿过两重院落,便来到嫣儿所住之处。他以前随父亲来时都只在前院,但这一片官邸大都构造相似,算算路程,那林管家倒也未曾扯谎。想来嫣儿的病情确实不容乐观。来到院门口,那侍女停下对着院内回道:“相爷,陆公子到了。”
“快让他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
侍女往边上躬身一让,陆青深吸一口气,才平静地抬步进了院子。
陆青入得院来 ,只见一人着褐色常服,发髻严谨,背身而立,周身不怒自威的架势,不是林相又是谁?他上前恭谨行礼道:“陆青拜见林相。”
林相闻声转过身来,见着眼前之人一身青布旧袍,背着一只小木箱子,不禁皱了眉头,然他这躬身行礼又十分周到,发髻规整也无可挑剔。便又转了笑颜:“哎呀,陆贤侄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林相。”陆青道谢起身,林相这才看到陆青的样貌,不禁一愣,他细察之下,不自觉感叹道::“三年一别,你倒是与你父亲越发相像了。如果你不介意,不如还是喊我一声伯父吧。”
陆青听林相提起自己的父亲,心中一痛,但他强自镇定道:“林家是高门大户,恕在下不敢随意攀亲。”
林相被陆青的话弄得有些不高兴,但他知道陆家有怨气,便也不去计较道:“陆贤侄这是在怪我啊。你父亲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本想去探望你母子二人,无奈朝中事物确实繁忙,我本想再过些时日将你们接回来,没想到你们自己先回来了。”他说了许多,见陆青无动于衷又道:“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你也不肯吗?”
陆青仍然沉默 ,林相见陆青没有接话,顿了一顿,许久未见,本是想与陆青叙叙旧的,但看此时陆青的态度想来也是没有必要了,便决定直接说正事: “罢了,嫣儿病了,这个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见陆青点头,林相又先试探地问道:“有人说你少时便师从黎老,此事怎么从未听你父亲提起过?”
陆青如实答道:“在下资质愚钝,不喜文墨武功。倒是跟着师傅识过些草药故此有了兴趣。然家父望子成龙,原本不许我学,但是蒙师傅他老人家抬爱,才瞒着父亲收我为徒。家父也是……也是临去之时才知晓的。”
“哦,”林相点头,心里暗自计较了一番 ,这陆青之言倒是与许老儿的话对的上号,看来确实是师从黎永昌许久了,至于这医术传承了几分,还得再看。
于是林相将手中的药方递给陆青道:“这药方你且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陆青只扫了一眼,便道:“此方是师傅所开,自然不错。但具体情形还需看诊之后才能知晓。”
“如此……”林相听了陆青的回答正想说话呢,陆青突然道:“陆青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相爷能答应。”
“但说无妨。”
“嫣儿……二小姐的病况,师傅他会告知在下,只是因为二小姐的病情十分不寻常之故。师傅与在下斟酌病情之时,时常需要查找些古籍医书,都是在下从旁协理,此事还望相爷不要怪罪师傅擅作主张。”
“你多虑了,此事倒是无妨,治好嫣儿的病才是要紧事。”林相听完这一番话打起了官腔,心里倒也确是没有什么讶异的情绪。其实刚开始听许御医提到陆青他是有些诧异的。不过事后他仔细想过,黎永昌此时离开宋城,却还告诉许御医这陆青为他内门弟子,定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局面。看来这陆青颇得黎老头的信任,甚至他有些怀疑这黎老头是不是故意将陆青重新带回他林家的视线之内,想到此处,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在意,但看陆青的眼神不禁还是有几分不善起来。
但陆青可不知道林相心里这一溜的盘算,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老师在行医上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医者应该为病患保留**,即使他与林家曾经亲厚,也是不妥当的。
“不知在下何时可以为二小姐看诊?”陆青问道。
林相招来侍女,侍女回禀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林相才向陆青说道:“嫣儿一夜惊惶,刚刚服了药才歇下不久,此时应该还睡着,你随我来吧。”
二人并那侍女一同进入内室,室内燃着安神香,床榻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帘子。
侍女搬来一张矮凳放置帘前,又入帘中,想将嫣儿小姐的手从被中取出以便陆青把脉,却不想嫣儿已经醒了。那侍女轻声唤道:“小姐你醒啦,陆公子来为您看诊了。”
林嫣儿刚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一听到陆公子满头雾水,她有些艰难的抬手,那侍女赶忙将她扶起披上外衣,又寻了靠枕放于她身后,好让她舒服一些。林嫣儿睡了那么一会儿,还算养了点元气,便想开口询问,那侍女却又道:“小姐既醒了,便先看诊吧。”说着便出帘请示了林相,林相应允了,那侍女才将半边帘子挽起来束好。
林嫣儿向帘幔外望去,眼前的人眉眼间似熟悉又陌生。林嫣儿第一次见到陆青好像还是七八岁的时候,那时两家住得近常常会走动,她家里有哥哥姐姐,他却是家里独子。印象里的他小小年纪就是冷冷清清的脾气,一点都不爱说话,但是她性子还算活泼,就总喜欢去逗他。两家定亲之后,她就不能常常看到他了。后来,陆家出了事,她就更难听到他的消息了。再后来 ,就是……退亲的那天,她正好陪着母亲去了寺里烧香,不然结果会不会好一些?她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愧疚的。不曾想,如今二人再度相见会是这般情形。
林嫣儿想到这里,一时愁绪非常,一股酸意涌上心头,忍不住干呕起来。
“嫣儿!”林相见此着急欲上前查看
“二小姐!”一旁的侍女也赶忙捧了痰盂来。
却见陆青立时上前捉住了林嫣儿的手臂,在她手腕处适力按压了一会儿,林嫣儿只觉腕处一阵疼痛 ,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喊叫出声。林相见此虽然生气,却也知道陆青是在诊治,按捺住了没说什么,等待了稍久,林嫣儿只觉胸臆之间那股胀满之气慢慢消解了,她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陆青见此,也放下心来,他道了声得罪松开了林嫣儿。林嫣儿却在他退开之前笑着有些虚弱地唤了一声:“陆青哥哥。”陆青一愣,没想到她还会这么称呼自己。侍女见他松了手,赶紧上前扶住了林嫣儿,又将她的被子裹紧了些。
陆青回过神对上前的侍女说道:“方才我按压的部位是内关穴,若以后二小姐还有方才的反应,便替她按压此处穴位,多少会缓解一些。”这话其实也是说给林相听的。
侍女回头答允了,又看了一眼林相,见林相点头无话,她才将林嫣儿的手又自被中取出,在手下垫了小枕,取了手巾覆在了手腕之上,才退开道:“陆公子请。”
接下来就是正式的请脉时间了,一屋子都安静得很,连院子里的鸟儿都未曾喊叫。陆青闭着眼,细细体察林嫣儿的脉象,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缓缓睁眼,又细细观察了林嫣儿的面相,并看了舌相,才开始询问日常饮食作息细节,事无巨细都一一问了个遍。
那侍女也老老实实答了,陆青又问最近可有什么异样。那侍女想了想道:“其实自从上元节黎老换了新的药方子之后,二小姐的身体本来是在慢慢恢复的,可谁曾想,昨夜惊雷大作 ,二小姐做了一夜的噩梦。就像………就像着了魔似的。”
“可是胡说,什么着了魔了。我堂堂相府,何处妖魔敢来!”林相闻言呵斥道。
侍女吓了一跳,便噤声不敢再说。
“爹,别生气。”林嫣儿出声维护,林相见此,又心疼女儿,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陆青温声安慰道:“妖魔之说确实不足信。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侍女踟蹰了一会儿才说道: “早晨……许御医来也说小姐的脉象奇异纷乱啊,不过还是照常煎了一副汤剂,给二小姐服了,后来药性发作,小姐就睡下了。然后就是陆公子您来了……”
陆青心里有了数,示意侍女问话完结,才向着林相说道:“相爷,借一步说话。”
二人出得房来,林相便开口道:“嫣儿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陆青答道:“恐是虱症。”
林相讶异道:“何谓虱症?”
陆青解释道:“所谓虱症,即是体内有虱虫作祟。医书有载,患虱症者,初期厌恶饮食,即使偶尔胃口好些所食之物也多落入虱虫之腹。得不到给养,患者身形自然日渐消瘦,更甚者损耗阳本,元气大伤。故此师傅所开之方原是固本培元之用。但虱症多因食用不洁之物而起,师傅也说因为一直找不到虱虫的来源,此方但能治标,不能治本。又值惊蛰之期,春生万物,阳气催发,惊动了二小姐体内的虱虫,故此又发作起来。再者二小姐久病不愈,神思忧惧,肝气郁结,内腹虚弱。二者合一,病情也愈烈。”
陆青说了那么长一番话,林相一时之间听得是云里雾里,但到底也是知晓了其中利害之处的,于是等陆青住了话头他便着急道:“既如此,贤侄可有应对之法?”
陆青沉默了,这段时日,他翻遍了医书古籍,但确实还没有找到应对之法,因着此症却是不同于寻常虱症。但看着林相眼中的期盼之情,他又有些不忍。从医以来,他见过无数次这种怀着希冀的眼神的病患,但他并不是每次都能带给他们好的结果。陆青只能肃然说道:“在下定当尽全力而为。”
林相见陆青如此其实此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虽然有些失望,但不知为何他竟然相信陆青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也许处在他这个位置,到底是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阅历与眼界。
林相叹了口气道:“此事确实急不得,时辰也不早了,不若贤侄先稍事休息,我这就令人备下客房,你今日就在此住下。”
见陆青正欲开口拒绝,林相又道:“我知你不放心你母亲,你放心,我这就派人把她接到府中照料,也好解你后顾之忧。你安心为嫣儿治病便是。”
陆青径直道:“林相误会了,母亲那边在下自然牵挂。但是,不瞒林相,在下还有几个病患等着今日要复诊,还请林相允在下将他们安排妥当了,再言入府之事。”
“你说什么?”林相闻言愕然,他本来就有些不顺心,紧接着便恼怒起来,但又不好发作,“不过是些需要复诊的病患,什么时候去不可?我女儿的病重要还是他们重要?这天底下又不是只你一个行医,让他们随便去找个游方郎中就是了。”
陆青不卑不亢回答道:“他们都是病患,在医者眼中,无论官门贵女还是平民百姓并无分别,有的不过轻重缓急。况草民与他们约定在先,又岂可言而无信。难道在林相心中,平民百姓的安康就不值一提吗?”
林相倒是被陆青的反问将了一军,他努力平息怒气,冷静下来思忖一番:“好,我便让你去,但只此一回。”他停顿了一下又冷然道:“只是复诊,想必一天的时间也足够了。我一会儿会派人先去将你母亲接来,你诊完了病,就回家收拾收拾,今夜就入住相府吧。来人,送他出去。”
林管家在院外已等候许久,此时听得召唤,就赶紧进来,躬身道:“陆公子,请吧。”
陆青紧紧攥了拳头,复又松开,朝林相行礼告退,才跟着林管家出去了。
许御医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向林相一礼:“相爷气度,不必跟小儿置气。”
“哼,不愧是陆墨的好儿子,跟他爹一个臭脾气。”林相冲着他发牢骚。
“是是是,相爷息怒。”许御医附和道
屋内。
“陆青哥哥是不是走了?”林嫣儿许久不见动静,向着侍女问道
“好像陆公子还有什么事要处理,不过小姐放心,他还会回来的,不会不管小姐你的。小姐再休息会儿吧。”侍女安慰道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