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 第39章 第十一章

天界，三清，太和宫。

红鸾跟着谢至一回到天界，谢至就直接带着她去了老君的道场。

然而红鸾才跟老君打了个照面，还未跟他老人家寒暄几句，谢至便对她说道：“你这礼也问过了，就自己先到附近转转吧。我还有事情需要跟老师商量。”

红鸾自然是不太乐意的，但她可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姑娘。于是她应了一声，扭头出了大殿。

谢至见红鸾走远了，才转身直接问道：“她被下放人间之事，您已经知道了？”这个‘她’显然指的不是红鸾。

老君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答道：“毕竟执念若不解，终是不得圆满啊。”

谢至闻言，神色十分不郁，语带讽刺念道：“执念？圆满？”

老君也没有要继续解释或者安抚他的意思，又说道：“笇倪那里，你也不必再拐着弯去质问他了。他这么做的用意，也算是帮你们的忙。至于个中详情么，你应该很快就能知晓。”

老君话音刚落，便听门口有小童来报，说宫外有位星使大人奉命求见司命神君。

谢至看了看老君，老君笑着唤小童请星使入殿说话。不一会儿，那星使便匆匆入殿而来。

待星使行过礼，谢至立刻开口询问道：“可是星象有何异常？”

那星使垂首而立，只简短应道：“正是。”

谢至抿着唇细细打量他一番，默默扭头，不觉心中发闷，有些负气说道：“本君知道了。你见也见了，若无别的话，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星使闻言，照例头也未抬，又只回了一句：“下神告退。”后退几步才转身向殿外走去。

谢至见那星使就这样径直离开，不禁冷声自嘲道：“他倒是盯我盯得紧，总能探知我的动向。”

老君捋胡子的手一顿，叹了口气，有心圆场道：“他就是太了解你了，一举一动也只是出自关心而已。”

谢至没有接话，而是背过身去，运起灵气化出星盘，打算先查看一下星轨有何异动。淡蓝色的光芒在空中凝结，约有丈宽的一张星轨图景慢慢显现出来。谢至仔细观察着每一道星轨的动向，但不一会他就皱起了眉头。

他盯着某一处命星所在，忽然又想起刚刚老君说的话，遂收了星盘化像，回头看着老君说道：“原来您方才是这个意思。”他的语气笃定，已没有来时那般焦躁尖锐。

老君见他已经明白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微笑颔首。

谢至见此，没有继续追问，他沉吟稍许，转而问道：“只是我确实还想不明白，第三件信物还没有归位，为何这星轨的异象会提早了这么多？”

老君闻言，神情间浮现忧虑之色地答道：“恐怕是因为，月下神树的力量流散得越来越快了。”

谢至不解道：“可是已有部分信物归位，月下神树的力量应该被巩固才是，怎么反而会加快流散呢？”

老君摇了摇头，正想解释一二，然他话头突然一顿，转而出声提醒道：“此事以后再说还有余地。但你们该回去了，有人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谢至面色一变，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点了点头，立刻高声寻回红鸾。红鸾正在偏殿与守丹炉的小童玩笑，忽听谢至喊她，便匆匆回到大殿，又糊里糊涂地跟着谢至辞别了老君爷爷，谢至带着她倏忽间离开天界向着人间飞驰而去。

人间，月下祠。

谢至与红鸾刚刚出现在靠近偏厅后门的那条走廊上，就听见一阵议论声由远及近。

“听说了么，今早官家又招宰执大人入宫赏画了。前几天官家才赏了宰执大人一幅画呢，听说啊，那画金贵得很，宰执大人爱不释手呢。也是啊，那可是官人亲自赏的。”说话的好像是福叔。

“听说，听说，好像你跟宫里多熟似的。哼 ，什么宰执大人，我看明明是个祸害大人！又不知谁家要倒大霉了！”宋婶似乎十分不满地回应道。

“唉呀，可不敢这么大声，你也不怕被人听了去。”福叔小声劝道。

宋婶尤自不解气，回道：“我在自家后院，也说不得真话了？便是那官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福叔劝不动她，只得作罢，“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刘官人还在外面等着呢，咱们走快些。”

没想到宋婶将果盘往他手上的茶盘上一堆，直接丢下一句：“你自己去吧，我厨房还没收拾呢。”就走了。

“嘿，怎么还跟我置上气了！”眼看宋婶很快不见了人影，福叔有些委屈地自己一个人托着茶水盘，继续往前院走。

没走几步就是接着院门的走廊，福叔一转出院门，就见谢至，红鸾正分别站在廊下一边，望天的望天，看水的看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福叔想摸摸鼻子掩饰尴尬，却腾不出手来，只好呵呵笑道：“哟，红鸾姑娘，谢小官人，你们都回来了。正好呢，上回那位刘官人又来了 ，说是有急事要寻红鸾姑娘。红袖姑娘正在偏厅招呼呢，你们是不是也赶紧过去看看？”

“刘官人？哪位刘官人？”红鸾迷惑。

谢至微笑着点头说道：“我们这就过去，福叔 ，这茶点交给红鸾带过去就好。”

红鸾不满嘀咕道：“为什么是我拿啊！司命哥哥作为兄长不应该主动分担一些么！”但她还是先从福叔手上接过了托盘，气鼓鼓地跟上已经走远的谢至。

行至偏厅后门门口，谢至停下脚步，示意红鸾在这等着就好。红鸾不解为何他们不直接进门，但还是老实照做。

红袖一出来就看见刘生一直在屋内踱来踱去，一副坐立不宁，十分焦急的模样。

刘生见有人来，本是高兴，可是一见是红袖又有些失嘀咕望。他恭恭敬敬行过拜礼，便直接问道：“红袖姑娘，红鸾姑娘还未曾归来么？”

红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不知刘官人此次前来是有何要事么？”

见刘生纠结许久。红袖又道：“阿鸾是我的妹妹，官人若真有什么难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定会如实转告于她。”

刘生闻言，叹了口气，似是终于做了决定，脸上这才显现出哀戚之色来，他缓声说道：“好吧，红袖姑娘，请你务必要及时转告红鸾姑娘，否则恐怕王兄等不了太久了。”

“你这话说的真奇怪，王简怎么了？什么叫等不了太久了？”忽而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后面屏风处一阵风似地窜了出来，正是红鸾。

刘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托着大茶盘的红鸾。那茶盘上摆着的东西竟然没有丝毫紊乱。红袖乍一见到红鸾，也是一头雾水，她正要出声询问，却见谢至也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红袖和刘生还没搞清楚状况，红鸾又急哄哄地举着茶盘冲刘生说道：“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王简到底出什么事了？”

刘生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红鸾，脸上神色很快黯淡下来，哑着声音说道：“此事真是说来话长了。”

这恐怕，还要从王简献画之时说起。历经大半年之久，王简日日争分赶秒，绘卷不息，前后琢磨七遍有余，画作终卷乃成。

刘生接到王简的邀请，第一时间就入宫看望。饶是他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他看着眼前浓墨重彩，却无半点浮俗之气的一整幅的青绿山水大卷时，他还是被震惊到不能发出一言。

刘生只能激动地一把抓住王简的胳膊，王简看着刘生满眼的肯定，自然也是欣喜的。但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忐忑，毕竟这画最终是要呈给官家过目的。

开春之时，文书库并不清闲，王简抽空托内侍将画作呈给官家，便先回去继续整理文书，静待官家对这幅画的赏评。然他还未等来官家的召见，便昏倒在了文书库的库房里。

王简醒来时，刘生正在一旁守着。刘生告诉他，他已足足昏睡了两日。大夫来看过，只说他是积劳成疾，且心肺有损，恐怕只能先开方子调理，平时也不能再劳心动气。

王简虚弱地笑了笑，只是问道，官家是否已经看过他的画。

刘生高兴地说，那幅画画得甚好！官家一见之下甚为惊喜，不仅对你赞赏有加，还当下便命前去陪同的宰执大人作了题跋，只是……刘生想到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

王简不解问道：“怎么了？”

刘生垂下眼眸答道：“只是官家让他作题跋也便罢了，官家竟还将那幅画直接赐予了他，官家这分明是存了起复之心啊。也真难为宰执大人，颇能揣摩上意，在题跋中还写什么‘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刘生言语间多有不忿。

王简闻言，沉默稍许才笑着说道：“是么，如此也不算坏。真是可惜 ，我还想再看一看那幅画呢，也不知官家可会再次召见我。”

刘生急忙道：“你还是老实待着吧，官家听说你病了，特意准你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你之后也不必再去文书库了。”

王简听出他这话说得奇怪，不解道：“官家特意赐假命我休养？我这也不是头一回生病，怎么会如此紧张？大夫不是只说我需要调理么？”

刘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支吾一阵，脸色一垮，竟然露出哀色。他语气十分自责地说道：“王兄，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之前生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我早该想到的，你从前身体就不好，都怪我！”

王简张了张嘴，一时有些懵。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他才语气平静地问道：“大夫到底怎么说？”

刘生语气低沉，一五一十说道：“大夫说，你之前感染风寒的时候，寒毒未清，留下了病根。加之这段时日你时常夙夜作画，操劳过度，耗损了太多元气，以至于积重难返……”

“积重难返。”王简无意识地念出这四个字来，他确实还太年轻，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用陈述的语气问道：“所以，刘兄，我没有多少时日了，是吗？”

“王兄他……”刘生细细回想着那天的情形，没有继续再说下去。他不知道王简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只记得王简的眼神很亮，他竟然是那样的平静，他的脸上居然还能带着浅浅的笑意。

红鸾听到这里，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会呢？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明明精神很好的！怎么会呢！”

红鸾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刘生一时听不太明白，可是个中缘由红袖却是很清楚的，她赶紧上前，将手搭在红鸾的肩上，聊做安抚，想让红鸾冷静下来。

谢至这时候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问道：“这位兄台，冒昧一问，不知那位王兄现在何处？”

刘生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王兄他孤身一人，在京城别无居所。如今暂时借住在寒舍，由我家家仆照料。”

谢至又问：“兄台此来，是那位王兄要你来寻阿鸾做些什么么？”

刘生摇头道：“不，自他得知……得知此事之后，他就没有提起过红鸾姑娘。只是时常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作画看书。但我无意间看到过他的画，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想着你的。所以，我才冒昧来访，想请姑娘去见他一面。”最后一句，他转身看向红鸾，语气分外恳切。

红鸾本自伤心，闻言立刻应道：“我跟你去。”

谢至见此，又对刘生说道：“好吧，红鸾可以跟你走，但有一个要求，我们也要一起去。”

红袖闻言，赶紧表态道：“对，呃，我们和王小官人好歹有过那么几面之缘，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的，刘官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红鸾到底是个急性子，她一下将那个大茶盘丢在一旁的案几上，一把拽住尚在愣神的刘生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哎呀，刘兄，别愣着了，快请前面带路吧！”

刘生被红鸾抓住胳膊，内心大惊，却不想红鸾力气竟大得很，他一时挣脱不开，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急忙喊道：“红鸾姑娘，我自己走，我自己能走！”

红袖与谢至无奈相看一眼，跟上了他们的脚步。等福叔来添茶的时候，偏厅里只剩下了那个分毫未动的大茶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