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祠纪事 第23章 第九章

将近酉时，朝露殿。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杯盏琳琅。各家贵女次第入座，但外臣们今夜皆不在邀请之列，独洛王是个例外，他的任务是要在今晚协助陛下选出三甲的人选。

洛王早早便来了，众人纷纷起身向他问安。他略一点头，令众人不必拘礼，众人才又散开。他环视一周，却没有看见蓝玉的身影，不由起疑。但跟随的甲卫一般不允上殿，他只好先行入座，好在一直都会有暗卫在侍郎府盯着，想必只是路上耽搁了。洛王自斟了一杯，眼睛不时瞟向门口。

果然，不一会儿，蓝玉便抱着琴盒，蒙着面纱跟着一个侍卫进了殿门。然她立刻就察觉到洛王的目光，心里一紧。但她强自镇定，也不理会，不紧不慢便入了座。

洛王本想与她打个招呼，见她不肯理会自己，他又看向朝他走来的侍卫，侍卫行至他跟前单膝跪地，直接低声请罪道：“王爷恕罪，在路上，属下就被蓝玉小姐发现了，她非抓着属下带她进来。”

洛王心里了然，反而微笑道：“无妨，其余的事情办得如何？”

侍卫又道：“王爷放心，一切都准备妥了。”

洛王微微点头，接着侍卫便退出了大殿。

酉时，忽听宫人报：“卫贵妃到。”

众人纷纷起身，只见卫贵妃一人自上首重重帘幕中出来，她周身华服，头戴凤钗，仪表端庄，举止淑雅大气。众人一致转向上首行礼和道：“见过贵妃娘娘。”

卫贵妃也没有多话，只道：“免礼，都入座吧。 ”就在主位坐下了。众人也跟着入了座。

卫贵妃又向后面的帘幕看一眼，才缓声道：“开宴吧。”

一旁的随侍得了令，立即朗声说道：“开宴！”随即有乐人舞姬入得殿来，为众人一曲助兴。

大家果然放松下来，开始动筷的动筷，也有交头接耳推杯换盏的。洛王居于席间，却无心饮酒。他频频望向上首，忍不住向着身边的随侍问道： “这主位之人怎么变成卫贵妃了？”

侍从小声答道：“说是陛下感染了风寒，要用过药膳再过来。您看那边的帘子，后边另设的座席就是为陛下准备的。虽是隔着帘子，但只为了防风，陛下一会儿会直接从里间到帘后入席，不会耽误品评各位贵女的技艺。”

洛王闻言颔首，那侍从便自觉退到了一旁。洛王心下仍是不能放心，他不经意看向蓝玉的座席方向，却见蓝玉正盯着他瞧，不觉一愣。蓝玉见他看向自己，也是一愣，但她随即反应过来，端起桌上的酒杯朝着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姿势，随后便将酒一饮而尽，又将空杯展示给他看。洛王不觉笑了，也取了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还了她一礼。蓝玉眉眼弯弯，手轻放在膝边的琴盒之上。洛王会意，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一刻钟，众人酒足饭饱，歌舞乐人也慢慢退去。卫贵妃又朝后面的帘幕看了一眼，不禁微微皱了眉。但她很快恢复了仪态，温声道：“今日中秋，众位贵女本该与家人一道观风赏月。然陛下设下宫宴，还要令你们比试才艺，虽是看重各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家之闺秀，也难免不近人情了些。今日切磋，还望众位贵女尽兴就好。”

众人闻言，齐声答道：“蒙陛下娘娘厚爱。”

卫贵妃微笑颔首，才向着侍从道：“不必等了，直接开始比试吧。”

南宫，宣室。

桌上燃着醒神香，魏帝跪坐案前，就着微弱的灯火，捧着厚厚的竹简，心思却并不在其上。

他的身后设了一张矮塌，上面正侧躺着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身丽装，面纱已被取下，就放在一旁。

佳人在侧，魏帝实在无心翻看竹简，遂慢慢将它卷了放回案上。竹简还未完全放下，他眉眼一抬，随即温声道：“你醒了？”

女子睁眼的一瞬间，就下意识从榻上猛地坐起身，然她顿觉四肢松软，又跌回了榻上。

魏帝早已回过身来，见她如此，便想上去扶她一把，然手还未伸到跟前，就被女子躲开了。魏帝一僵，也没放在心上，而是退开半步缓声道：“你身上的药劲还未过，慢一些吧。”

女子闻言，果然又慢慢用手撑着坐直了身子，她环顾四周，冷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魏帝看了一眼铜漏，淡然道：“距离酉时，应该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吧。”

女子一惊，又立刻冷静下来，不动声色道：“陛下这是何意？”

魏帝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女子看向他：“陛下已经不信任属下，又何必在意一个称呼？”

魏帝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而已。”

女子闻言，垂下了眼眸，道：“蓝姑娘在哪儿？少主…到底有何打算？”

魏帝听她改了称呼，又高兴起来，立刻答道：“算时辰，她自然是已在宫宴之上，伺机要为她死去的夫婿报仇，而这个仇人就是洛王。”

女子又抬眸看向他，不带情绪道：“洛王武艺高强，岂是她能动得了的？”

魏帝挑眉，幽幽说道：“不必她动手，她只需将洛王引至听风台上即可。但听弦断之音，便会万箭齐发。”

女子又是一惊，带了质问的语气道：“可那时蓝姑娘也在台上，少主这是要，一个都不放过吗？”

魏帝却嘲讽着说道：“你可知这埋伏本都是为你我准备的？我只是将洛王的甲兵换成弓箭手而已。”

女子偏头低声略带娇嗔道：“我又不会引少主去听风台。”

魏帝没有想到她突然有此举动，眼睛一亮，心头顿时涌上喜悦之情，然他一时又看不到女子是何种神情无法分辨，忍不住小心试探道：“我倒是忘了问，若今日真按照洛王的谋划，你准备如何？”

女子仍将头偏向一侧，小声嘀咕了一句，魏帝听不清，不由得就向前凑了一步。然就这么短短一瞬，那女子蓦然顺势迎上前来，一把将他扣倒在榻上，待他回神，女子已将一把匕首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朝露殿。

比试章程已经过了大半，魏帝迟迟未有现身，独坐上首的卫贵妃早已坐立难安，贵女们也似多有分心，有的竟失误连连。连洛王也有些沉不住气。忽听侍从唱道：“最后一位，侍郎府蓝玉姑娘，献，琴曲一首 。”

洛王立即看向蓝玉的方向。蓝玉倒是依旧从容有度，不紧不慢自席间起身，然她却并未抱琴，而是空手来到大殿中央，向着上首的卫贵妃施了一礼方道：“贵妃娘娘，臣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娘娘可否允准。”

洛王视线一直随着蓝玉移动，见她举止有异本自犹疑，突然听见蓝玉的声音，立时发现不对。此时场中站着的竟是货真价实的蓝家小姐。他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卫贵妃闻言，微笑道：“蓝玉姑娘请说。”

蓝玉立刻看向洛王，慢慢说道道：“臣女自幼习琴，自觉琴艺还算拿得出手。可这魏城之中，若要论第一，无人不知这洛王才是真正的奏琴大家。当初伽蓝寺一遇，却未能有机会与洛王以琴论艺，臣女心中一直遗憾。今日有此良机，臣女实在不想错过。故此，臣女斗胆，想请洛王与臣女共奏一曲，就算是落败当场，臣女也觉知足。”

卫贵妃顿时来了兴趣：“哦？早就听闻蓝玉姑娘与洛王是这魏城的丝桐双壁。今日我若替陛下能促成此事，也算是美事一桩了。不知洛王意下如何？”

洛王不知蓝玉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从容起身应道：“小王自无异意。”

卫贵妃笑道：“如此甚好。来人，快去为洛王备琴。”她又转头向着蓝玉问道：“不知姑娘要奏的是何曲目？”

蓝玉却又行礼道：“娘娘，臣女还有一个请求，这场比试，臣女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卫贵妃好奇道：“何处，你且说说看。”

蓝玉恭谨低着头，余光却瞟向洛王的方向，一字一句说道：“听风台。”

洛王闻言，眼睛一眨，面上不显 ，手却已经紧握成拳。

南宫，宣室。

魏帝就这么仰躺着，直直盯着挟持着自己片刻不敢放松的女子。一阵风来，油灯摇曳，她一双黑眸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明亮。他不由想起初见她之时自己也是这般狼狈，竟不觉笑出声来。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道：“少主笑什么？”

魏帝堪堪止住笑，有些怀念着说道：“这十二年过去，你原来一点都没变，还是胆子这般大。”

女子却冷哼一声道：“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变呢？”

魏帝闻言，有些惆怅：“是么，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取我的性命么？”

女子不答，四周看了看，疑惑道：“属下挟持少主，怎么不见其他人来救驾？”

魏帝突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我与心爱之人独处，还留那些煞风景的人做甚？自然都打发出去了。”

女子不理会他，忽然莞尔一笑道：“如此倒也省事。那就请少主随我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听风台。

这朝露殿本就地势比其他宫殿位置要稍微高一些。南北通透皆可出入。但北边的门一般是不开的，因着北门出来的一条回廊就连向听风台。

听风台本是宫里日常赏景用的高台，顾名思义，月色皎皎无穷夜，高台四面可听风。

高台四面都设有一段台阶，台阶之下便连着回廊，各自通向不同的方向。

此时朝露殿朝北的门已全数打开 ，帘幕也已撤去。从殿内望去，黑夜笼罩之下，即便高台四面的廊柱都挂上宫灯，这视线也实在不算好。不过好在两地距离不远，又位高则声可远，所以众人都安坐殿内，等着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试。

洛王与蓝玉二人已对坐高台之上，位分东西。蓝玉双手搭着置于膝上的琴，朝朝露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洛王，轻声问道：“洛王爷，这比试总要有个彩头吧？”

洛王嘲弄道：“却不知姑娘要讨个什么彩头？”

蓝玉笑道：“很简单，臣女若输了，洛王可以要求臣女答应做一件事情。可若洛王输了，也是一样。”

洛王挑眉道：“任何事？”

蓝玉颔首：“任何事。”

洛王没有说话，他环视四周，这台下静得很，倒不似有人埋伏的样子。心下已是凉了大半。他又看向蓝玉怀中的琴，本是约定断弦为号，可那琴弦是韧性极强的雪蚕丝，真正的蓝玉一点武艺也无，根本就不可能将那琴弦揉断，而自己手上这张琴，只是普通的琴弦，就算弦断了，恐怕别人也听不清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洛王思虑之下，才道：“好，本王答应你。这便开始吧。”说罢他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蓝玉还了一礼，随即起手勾弦。琴音澄澈玄渺，泠泠妙觉。忽有一阵风来，琴音顺风而散，吹入大殿之中，众人皆是一凛，心神霎时随风而远。

洛王也不甘示弱，起手相和。他手上的琴虽不如沧海自有松涛之意。可他毕竟深谙琴道，就如一个绝世高手即使用沉重的玄铁之剑，也能剑走随心。

二人你来我往，众人细听之下一时之间竟也分辨不出，这泠泠琴音出自谁之手。

忽然有甲卫自南边跌入殿中，众人皆惊。只见一女子挟持着魏帝自殿门而入，玄黑的匕首就明晃晃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毫无掩饰。其实他们还未入殿门，早有人围了上来，因着魏帝早在殿外设下了层层甲兵。

卫贵妃急忙冲过来，随即便被侍从拦住。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大胆贼人！竟敢挟持陛下！你们抓着我做什么！陛下危险！还不赶紧将贼人拿下！”

魏帝不觉皱了眉头，低声道：“你如此明目张胆，是要让自己没有退路么？”

女子却笑得开心，道：“少主还是先担心自己有没有退路吧。让他们都让开。”

洛王这边也发觉大殿之内不对劲，他不觉停了手，正想起身观望，却听蓝玉道：“王爷，这比试还没结束呢，您这便要认输么？”

洛王看向蓝玉，见她尤自安然，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遂强自按耐心中杂念，复又和之。

然不一会儿，洛王心中的犹疑便解。只见女子已挟持着魏帝沿着廊道慢慢退向了听风台。洛王再一次停下抚琴的手，他募地起身，心心念念的名字脱口而出：“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