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月下祠。
红袖与谢至一路乘风自天门而归 ,谢至早已传信给天帝与老君,便带着红袖直接来了月下祠。
这月下祠细看之下除了没有烟火气,与人间的寻常院落并无两样,灰阶褐柱,红墙青瓦。祠前一条小径,云雾笼罩。进门便是前殿,后边连着庭院,花草繁茂。庭院周边都是厢房,各有用途。但突兀的是,庭院中心设有一座凉亭,凉亭四面通透,只四根立柱支撑,亭中也并无任何陈设。
谢至与红袖在凉亭前站定,红袖看着谢至不明所以,谢至也没有解释,而是挥手拈了个法诀,接着亭中便显现出一道光晕来 ,原来这亭中竟设下了结界。
话说红袖方一登仙,先只在祠中待了几日与仙女姐姐们熟悉天界法度与日常要处理的事务,不久又被天帝匆忙派去人间。这自家洞府,啊不是,自家庭院她还真未细细观察过。
然她看着谢至熟门熟路的样子,不禁疑惑道:“殿下,你去哪儿都像回自己家似的么?”
谢至冷眼瞧她,面无表情道:“你以为,百年间月下祠无掌祠驻守,这里都是谁在收拾?”
红袖闻言小声嘀咕道:“原来殿下不仅会算命,还会管家呀?这屋子倒是收拾得挺干净的,简直是纤尘不染嘛。”
谢至不想再与她多言,径直抓起她的胳膊,带着她穿结界而过,眼前景致登时为之一变,四周都变得空旷起来。
“想不到这里竟是别有洞天。”她环视周围,所立之处是一座临水高台 ,只眼前一条淡云团团围绕的白玉阶可行。
谢至随后开口说道:“此处便是天之缺,也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天河自此浩浩汤汤倾泻而下,连通人间愿景逆流而上,月下神树就在这里,吸收来自人间的养分。”
“离人间最近?”红袖突发奇想道,“那不会有人从这里闯入天界吗?”
谢至冷声道:“这天河本是虚无之物,人无神识,自然看不破。至于那些神灵精怪么,天之缺还有一个名字,叫墮神台。若真有谁想不开从此处而过,却也只能是有去无回罢了。”
红袖似懂非懂地点头,还想在问些什么,谢至又道:“神树就在前面不远,走吧。”红袖只得将疑问咽回肚子里。
他们沿着玉阶下行数十步 ,已是无路,随后他们便顺着河流踏水东行,神树就立于天河的尽头处。
这是红袖第一次见到月下神树。神树半边扎根于水中,半边隐于云雾之中。周围一丈处呈辐射状漂有七盏琉璃制莲灯,便是所谓的牵心灯。七盏灯中皆没有灯芯。而树上本应挂满红绸的神树也是整个儿光秃秃的,甚是凄凉。
红袖心道:“好生奇怪,这里我好像很熟悉。”这么想着,她似乎看到神树周身有微弱光芒散出,她忍不住向着那光芒而去。
谢至旋即喝止道:“别动!”
红袖吓得立刻回了神,赶忙道:“对不起,殿下,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恍神了。”
谢至却上前一把将她拽得离自己近些,才道:“这神树自身结界微弱,为防它再遭破坏,兄长在附近又下了一层禁制,再靠近一点儿,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红袖闻言后怕道:“啊!还好有殿下在。可是我们来之前不就有一层结界了,天帝他老人家也太小心了吧。”
谢至责怪道:“之前本没有那道结界
你以为神树为何被烧了?月下神树关系天界安宁,自然再马虎不得。”
红袖吐舌道:“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
谢至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这禁制不影响燃灯,我们立于此处就好。”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酒葫芦,掀开瓶口,嘴里默念了几句,一束闪着微光的丝线状的物什便从葫芦中漂出,飞快地奔向其中一盏莲灯,转眼便消失其中。然而不一会儿,原本暗淡的莲灯突然迸发出更强烈的光芒,灯上渐渐浮现出灯蕊来,若凑近了看,还能看到这灯蕊竟是并蒂双芯。
“灯亮了!真美啊!”红袖开心道,“不知道等所有灯都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谢至回忆道:“也就是玲珑剔透,与寻常仙物并无不同。”
红袖半信半疑:“是吗?那如果燃灯的灵绸找不齐,唤醒不了神树怎么办?”
谢至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个本君不知,许是天崩地裂吧。”
红袖瞪大了眼睛道:“殿下,我与你说正经的呢!”
谢至有些无奈:“本君掌管人事,又不能勘测天地之命。况且,这未发生的事,多思也无益。”
红袖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好吧。”
“复命之后,便回去等着吧,本君有些预感,不会等太久。”谢至道。
天宫。
天帝正在大殿内与老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久前便有星使来报,第一盏牵心灯已经被引燃。
老君见天帝眉头不展,有心宽慰道:“这日子虽然紧急,但月下神女毕竟还需要历练,急不得。”
天帝闻言点头道:“这个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谢至。他近来随心所欲惯了,他管您要的东西,以神女如今的修为还驾驭不了 ,您就这么给他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了?”
老君呵呵笑道:“陛下多虑了,这孩子向来极有分寸,再说这东西不久之后就要派上用场的,我也不过提前为他们做了个准备。”
天帝思忖之后试探道:“原来如此,莫非这与信物有何关联?”
老君抚了抚稀疏的胡须,但笑不语。
天帝不愿就此罢休,却又有星使前来回报,星轨异动。
天帝看老君一眼:“这么快?星轨异动,你去回报司命神君便是,不必上报于孤。”
“这……”星使面有难色,“只因,这星轨异象所指,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而是在,过去。”
月下祠。
红袖与谢至从天之缺回来,红袖令前殿候着的星使前去回报,自己则与谢至在偏殿稍作休息 。
两位上神就这么面对面坐着,红袖有些无聊,时不时抬眼看看四周。
谢至本是在一边看书一边喝茶,见她如此心神不宁,便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这是陆茶神新制的雪茶,用清泉之水精心浇灌养护过的,回味甘醇,不尝尝?”
红袖看了一眼,小心地端起茶杯,只啜了一口,登时眉头紧皱,咋舌连连,“怎么这么苦啊!”
谢至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苦可以去心火,祛躁安神。”
红袖暗暗骂道,骗子还拐着弯损人,谁心头火旺了!你才要去火!
谢至似是清楚她在想什么,抑或是她吐舌头的样子实在滑稽,不禁笑道:“我只说回味甘醇,又没说入口如何,怎么算骗你?你现在再品品,不要喝太急,是不是舌尖有股甘甜之意?”
红袖闻言虽将信将疑,但还是下意识又喝了一口,这一次她细细体味,入口仍是苦涩,但不一会儿,确实就有甘冽之意涌来,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方才点头,“殿下,还真是啊。”
谢至打趣道:“不骂我是骗子了?”
红袖放下杯子道,“殿下,不是我说呀,这喝茶就是麻烦,还得品个一二三,可真不如吃点心痛快。”
谢至却道:“就知道吃,难道没有人教你,修行都是要辟五谷的么?”
红袖一时语塞,又强自辩解道:“那人间祭祀的时候也没看他们只摆香案啊,不都还要三牲六畜么?还有上古有个很厉害的凶兽,叫什么来着,饕餮,人家可是什么都能吃呢,不也修为很厉害嘛!”
谢至本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胡说,突然听她提起“饕餮”,心中一紧,讥讽之言脱口而出:“是很厉害,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也要跟她似的学了点本事就到处兴风作浪么?”
红袖不明白这尊大神怎么一下子就黑了脸色,本来谢至的语气并不重,她却不知怎的吓得委屈了,眼泪珠子都要涌出来,又不敢再顶嘴,只耷拉着坐在位子上,也不再言语。
谢至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失言,但又拉不下脸来说点安慰的话,两个就这么僵持在那里,一时气氛诡异。
但很快便有声音打破了这层诡异,原是天帝又派来的星使在殿外道:“司命大人,月下娘娘,天帝陛下急招二位入殿议事。”
天宫。
谢至与红袖入得大殿来,没等他们开口行礼,天帝就道:“不必多礼了,都过来说话。”
待二位走近了些,天帝又道:“谢至,你管老君要的流光宝鉴,可带在身上?”
谢至眼睛一眨,“陛下何意?”
老君接过话头道:“怎么?星轨异动的情形,星使没有与你们说明么?”
谢至闻言放了心道:“哦,所谓异象在于过去,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随即他从袖中取出一面样式小巧古朴的铜镜,握在手中。
红袖好奇看向铜镜,又听方才天帝提及流光,暗道这铜镜明明色泽暗淡,居然叫流光?莫非是使用之时会发光?
却听谢至道:“所谓流光并不是指外形,而是指光阴流逝之意。”
红袖回过神来,抬头见谢至正看着她,方才的话明摆着就是解释给自己听的,皱了皱鼻子,闷声道:“哦。”
谢至有些无奈,又向着上首的天帝和老君说道:“流光宝鉴我一直带在身上,尚未启用过。”
老君笑道:“如今便是第一个时机,具体你们且往镜中一观便知。”
谢至颔首,又向着红袖说道:“一会我做什么,你都要认真记下。”待红袖点头,他才将流光宝鉴半举,又将自身灵力注入,瞬时一道银光自镜中而出,在空中凝成一道光幕,光幕中渐渐有影像浮现 ,是一把瑶琴。
光幕倏忽便消散而去,谢至收回宝鉴,凝眉不语。天帝与老君也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红袖看着方才的景象,本就一头雾水。她也不是能沉住气的 ,忍不住问道:“殿下,方才那可是一把琴?我在下届认识的人里可没有琴师啊 ,这下恐怕是全无头绪了。”
谢至看她一眼,虽仍是拧着眉,语气却是温和:“此琴名沧海,只不过,现在已是一张废琴。”
红袖诧异道:“废琴?可是从影像上看它是完好无损的啊。”
谢至解释道:“这恐怕正是怪异之处。此琴琴弦曾经断过,我看过实物,那琴的琴弦的色泽不一,明显是修复之后的。寻常的琴,琴弦修好尤有余韵。可是这张琴,就连乐神长琴也不能令其再响。此后,长琴无奈,将此琴还于人世,这琴就不知所踪了。”
红袖感慨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啊,可是琴弦又为什么会断呢?”
谢至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君说道:“红袖小友,可曾听过,人间有言,‘伯牙绝弦,以无知音者’?”
红袖点头,“这个我知道,说的是俞伯牙因为知交好友钟子期的死去而不再奏琴的故事。”
旋即她又惊奇道:“您的意思是说,这琴弦是琴的主人自己弄断的?”
老君颔首道:“红袖小友反应很快嘛。”
红袖有些遗憾道:“方才那光幕里的虽只是一个光聚成的影子,也能看出这琴线条流畅,结构精巧,装饰精致。这样一张好琴就这么绝响实在可惜。”
天帝也忍不住插嘴叹道:“琴属雅器,君子奏琴,多发于心。君子又惜琴,若不是心如死灰,如此绝世之琴,想来也舍不得令它弦断声绝吧。”
红袖闻言不禁附和道:“陛下见识广博,看来对琴也是颇有心得呐。”
谢至冷冷道:“你怕是误会了,他只是平日里总听长琴念叨而已,要说心得,他只对……”
天帝清咳一声打断了谢至的话,谢至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再说下去。
红袖看了看谢至,暗自思量这殿下今日怎么阴晴不定的,又见老君只顾着看热闹并不打算缓和气氛,赶忙打起圆场:“方才殿下说到此琴已经不知所踪,却不知可有一二关于此琴下落的线索?”
天帝答道:“当年长琴自洛王宫取来此琴,自然也还琴于此。只是后来乱世纷纭,长琴担心此琴毁于盗匪之手,便在它周围下了禁制。常人不能探寻,故此不知其踪,其实此琴仍埋藏在洛王宫内。”
天帝话音刚落,老君又补充道:“况你们此次要寻的信物,其实不是琴本身,而在于琴主所断之弦。”
红袖迷惑道:“那根断弦?琴弦已断,那琴早已换了新弦。这时日久远,恐早已为人丢弃,如何可寻?就算有心人留下了,怕也早已成了齑粉吧。”
谢至此时突然开了口:“所以,我们此次要通过流光宝鉴回到那个时候,一探究竟,才能找到那根断弦。时辰不早,不如现在便启程吧。”
谢至说罢就念起口诀,一手将宝鉴置于悬空,将灵力灌注镜中 ,只见小小一方铜镜慢慢变大,直至一人之高,宽约两尺才停下,镜面也不是平面光滑,而是漾起了细细的波澜,有淡淡的光芒自镜中不断涌出,像是开启了一个结界。
红袖来不及反应,看着眼前这一番变化,暗自叹道,殿下真是个急性子呐。
上首的天帝与老君相看一眼,也是无奈。老君又说道:“早去早回也好。只是你们千万记住,只管寻那断弦,以圆今日之机缘。至于前尘过往,已成定局,万不可行更改之事。”
红袖答道:“您老放心,红袖记下了。”
谢至又在一旁凉声说道:“溯洄往返之间也须费些时辰,你与红鸾通个消息,我们晚些再回去。”
“好。”红袖依言照做。
“走吧。”谢至等她传完信,与天帝略做临别的礼数,又与老君恭敬行了一礼,才拽着替他与天帝圆场面的红袖穿镜面而过。镜面一时金光大盛,倏忽又灭,镜面随即恢复了平静。
天帝忍不住向着老君抱怨道:“这个臭小子,存心跟我置气。他是您的徒弟,等他回来,您可得好好教教他。”
老君笑道:“陛下言重了。谢至自小就是这个脾气,陛下是知道的,况且道理他自己就能想明白。倒是老夫有另一桩事,需得提醒陛下。”
天帝默然一瞬,道:“想必是有关阿陶吧。”
老君思忖再三才叹道:“阿陶这孩子,不同于谢至,执念太重。既然陛下存了仁心,允她再次下界一了心愿。但此事,等谢至回来,还请陛下知会他一声才算妥当。”
天帝又是一阵沉默,他看着矗立在不远处的铜镜,许久才答道:“我记下了。”
人间,月下祠。
红袖姐姐和殿下真不厚道,又不带着我一块去。红鸾收到红袖的传信,不高兴地在心里念叨。
“红鸾姑娘,你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说道。
红鸾看向眼前站着的男子,那男子书生打扮,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 ,一身锦缎衣裳,一双黑眸在日光下也是清澈有神,方才说话的正是此人。
她歉然道:“抱歉啊,红袖姐姐说她有些事情要办,恐怕这几日都回不来。你上回想在此借宿的事情,还得再等等。”
王简这才想起上回随口说的话 ,也没有觉得失望。只是他捉弄心起,假意略带惆怅着说道:“没关系,红鸾姑娘,本就是我冒昧了。”他又看了一眼日头,“这眼看就是晌午,我也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红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殿门前的日晷,还真是午时将近了。她想了想出声挽留道:“等等,我虽不能答应你借宿的事情,但是请你吃顿午饭还是可以的,方便的话,你要不要吃过饭再走?”
王简这回倒是真的高兴答道:“红鸾姑娘 ,多谢你的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哎呀,这有什么可谢的,我还要谢你的搭救之恩么。”红鸾小声嘀咕道。
王简没有听清,“红鸾姑娘,你说什么?”
红鸾赶紧答道:“呃,我是说,我们宋婶做的饭菜可好吃了 ,那什么,我们这就去膳房吧。”
王简灵机一动,唱道:“那还请红鸾姑娘为小生引路。”
红鸾笑道:“你怎么说着话还唱起来了。还总那么文绉绉,姑娘来姑娘去的,我还真不习惯。你喊我红鸾就好啦。”
王简闻言心中暗自欢喜,立刻从善如流道:“好,红鸾?”
红鸾答道:“本姑娘在呢。”然后她也学着样子喊到:“王简?”
“哎,小生也在此。”
两个脾性相仿的孩子,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打闹起来,一时之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