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一年初秋。
红门金顶,琉璃细瓦,贵重庄严,高高的城墙隔绝起来两个不同的世界。
城墙里的人手握皇权可断家族生死荣辱,名利财权。城墙外,有人说这世道渐好,萧瑟不再,也有人对王侯伯爵的权势心生不满。善与恶,好亦坏,都被暂时淹没在了鼎沸人声中,暗流涌动的平静最是唬人,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这是曲昭昭第一次入宫面圣,她低头跪着,不敢轻抬头。
她原本生活在远离皇权争斗的边关,虽说母亲早逝,可在父亲的庇护下也算是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及笄之龄,如今父亲战死沙场,看起来无人可依了,所以仁爱之名远播的仁帝主动命人将她接回都城。
说是照拂,其实不过是做给武将们看的,收买人心罢了。
“快些起来吧,曲将军乃是镇守边关的功臣,如今为杀敌而战死,此番宣你入都城,也是为着他能安心,你日后一切的生活起居都交由永宁侯府来打理,你自不必忧心。”
“谢陛下。”
曲昭昭谢着恩,脸上却看不大出来感念皇恩的恳切,站在仁帝右下方的侍官王海略有些担忧,生怕她的表现会惹得仁帝不悦,毕竟如今能庇护她的只有皇家给的体面了。
王海的担忧说来也不无道理,仁帝向来以慈爱贤明著称,可她到底是曲将军的后人,当初她父亲远去边关也算是被贬的,虽说她现在被接入都城,可仁帝是作何打算的,任谁也不敢胡乱揣测。
“说起来,你是该称我一声皇伯父的。”这句话仁帝说的很是伤感。
朝中众臣集体噤声,没人敢接一句从前的旧闻。
都想着若是昱王今日不曾称病的话,怕还能说上几句。
其实,曲昭昭的父亲原本也是皇亲,因着父母为建朝而亡故的缘由,少年时便被先帝带在了身边,一直颇得先帝器重,可后来因为忤逆了先帝被罚,先帝原想着罚他一阵,待他态度和缓之时再敲打一番即可作罢的,却哪知他那倔驴一样的脾气,说什么也不肯低头,先帝原是要好好罚他的,后来还是益昌郡王出面劝慰,先帝才看在他父母的面上宽释了他,最后他自请去了边关镇守,不再回都城。
但为何会被先帝责罚当时也是宫中噤声,只有几个皇亲和重臣才知道。
曲昭昭听到仁帝突然念起了自己的父亲,眼神立刻清醒一般,双手伏地,正要道。
仁帝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朕知你年纪尚小,经此一事,定是心中悲切,不必多言了,让子逸带你去永宁侯府吧,他们自会安排的。”
听罢,曲昭昭识趣的叩谢了一番皇恩,退出了大殿。
这座皇城是父亲从未提起的地方,曲昭昭只觉得这里的高大像是随时能把人困住的迷宫一样,这样想着,不觉已经加快了脚步。
殿外,萧子逸已等待许久了,一见面,却只轻声道:“随我走吧。”
说罢,两人再没有多的话,她只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间隔着些许距离。
常在军中历练的萧子逸当下便察觉到了这距离之间的疏离感,但他并未出言相劝,任她不近不远的跟着。
巳时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萧子逸的身上,高大宽阔的背影似乎间接的帮她遮住了阴凉。
不多时,两人终于走出了这座高高的院墙堆起的宫城。
宫门外只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一位身形略魁梧的壮汉,曲昭昭自小便见惯了父亲身边的那些军士,所以一打眼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立等在宫门外的丁肃见二人走了出来,立即快步迎了上去,双手紧扣于胸前,恭敬的向萧子逸行了礼,又微侧身同曲昭昭道:“在下丁肃,给姑娘行礼,请上马车。”
曲昭昭微欠身回礼,势后倒也不显娇柔,踩着马扎,快步上了马车。
还未等她坐稳,萧子逸也已入内,且轻轻合上了马车的门。
“驾!”
这马车出发的气势匆匆,像是生怕被谁跟上一般的迅速。
一瞬间,曲昭昭身子一倾,差点就要从座位上摔下去了,好在萧子逸眼疾手快迅速拽住了她,曲昭昭坐定后,眼里满是惊慌后的长舒一口气,她转身同萧子逸道谢:“多谢公子!”
萧子逸只和言道:“无妨。”
这一定眸,萧子逸才将眼前的女子看仔细了,她虽不施粉黛,却容貌绝俗,双目灵动坚定,看似娇弱的身躯却显出一种果敢不凡的气质,这是他在都城女子中很少见到的。
萧子逸顿了顿,又道:“永宁侯府的老夫人最是和善,你去了自是不会受委屈的,况且侯爷同曲将军是有些交情的,自会多多照拂于你。”
这话的语气可太不像他了,平日里他身上的凛冽寒气好像都在此刻都被深藏起来了。
“嗯!”曲昭昭郑重地点头回应。
萧子逸垂放在双膝上的手不自主的轻搓了下,一种他从未有过的紧张感瞬时袭来,没人会想到自来冷静到冷漠的他会这般。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永宁侯府的门口,侯府众人早早在花厅等着了,待她一入内,老夫人便立马扶着那雕花的紫檀圈椅起了身,上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好孩儿,一路上可还太平?”
一个称呼,便叫她安下心来了。
曲昭昭乖巧道:“回老夫人,都好。”
“你父亲虽离开都城十余年了,但到底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就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
“母亲!”
薛侯出言打断了母亲的话。
老夫人自然是明白儿子的用心的,慈爱的同曲昭昭说道:“日后你就叫我薛祖母吧。”
曲昭昭微笑着道: “薛祖母好!”
这孩子是个伶俐的,这点倒是比曲将军强!”
“夫人!”
薛候眼珠瞪的老大,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身侧的夫人尉氏。
尉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紧紧地抿着双唇。
“父亲向来不善言辞,这点我是知道的。”
尉氏刚沉下去的目光又有了神采,道:“从前还在都城时,你薛伯父也常因此打趣你父亲,只可惜我们已经年老了,你父亲母亲也已……。”
薛侯爷的脸色越发沉了下去,只不好再当着大家的面再训斥她,要知道当初曲父曾在给薛侯的信中提及,孩子尚在襁褓,夫人却为救她而被害,所以曲昭昭向来不曾感受过母亲给的温暖,明明这是孩子的伤心事,薛侯暗自想着,越发觉得自己夫人真是不懂事。
“昭昭,说这些只为叫你安下心来,曲兄的孩子便是我们自己的孩子,现下你到了这里,便是到了自己家了,自是什么也不必多想了,只管怎么开心怎么来,我们会为你打点好一切的。”
尉氏这句话说出来,薛侯的脸上总算是有了点和气的颜色。
老夫人和尉氏还在同曲昭昭说着话。薛侯适时走到了萧子逸身旁同他交待道:“子逸,如今恪儿和胜儿都随魏将军去渠州巡查了,日后昭昭怕是要你多领着出去转转,多散散心才好。”
顿了顿又压着嗓子道:“我已同宣武将军说好了,他那小女与昭昭年纪相仿,待她从外地回来便可叫她来同昭昭作伴,那可是个活泼的丫头,想来能叫昭昭少想些烦恼事。”
“薛伯父费心了!”
“那是自然,曲兄的女儿,我自是要好生照料的。”薛侯说着,似有些哽咽。
萧子逸自然明白薛侯爷这样安排的无奈,如今曲昭昭虽是奉皇命回的都城,可谁也猜不透帝王家真正的目的,又因着她父亲的关系,受过于尚书提拔的那些文臣可是憋着劲儿的要使坏呢,皇城中的家族连接又是错跟复杂的,所以一时半会儿这都城中的许多贵胄人家是不好带她去见的,要先探探风再决定。
隔了几日,待曲昭昭一切安顿妥帖后,萧子逸便来带她出门散心。俩人一起逛了好些地方,走走看看后,萧子逸还不忘带她去庙里烧香求平安。
“你不为自己求一个?”
“求什么?”
“求个安好,日后驰骋沙场时也好有个宽慰。”
“不必了,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便转身往外走,脚步果断,背影难寻。
萧子逸是自小跟着父亲在军中成长起来的,他知道战事的残酷,所以从不做奢求。
不过,今日,有了她的话,他倒有些动摇了,若能平安护她一世,有何不可。
不多时,曲昭昭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求来的福袋递给了他。
“这是作甚?”
“从前没能为父亲求一个。”曲昭昭说着便红了眼眶,莹莹泪珠闪烁。
她即刻举起长袖将泪水拭去。
“如今希望你们都能一切安好。”
短短的两句话却牵起了萧子逸的心绪波荡。
从见她第一眼时,他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可每次见她时,却难掩心中的起伏,现下看到她的灼灼目光,他喉结微动,接过了她递来的福袋,小心地放进了怀中。
而多日相处下来,曲昭昭也不觉得萧子逸同外人传说的那般冷峻孤傲不可一世,反倒觉得这人细致温柔。
她对萧子逸不再疏离,凡是外出便紧跟着他,连丁肃都打趣说他们更像是…旧相识。
都城的风一旦吹起来,貌似比他处更猛烈些。
近些日子萧子逸反常的热情被有心人看见了,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苏贵妃的耳朵里,要知道她的侄女苏云儿对萧子逸可是情根深种,她既知道了,那仁帝耳根子也是不能清净的,毕竟苏贵妃是现下后宫最得宠的人。
很快,苏贵妃的枕边风便起了效,不日苏云儿便得了圣上的默许可自由进出永宁侯府,放出来的口风是贵妃心疼曲昭昭,主动提出叫自家侄女多去陪伴。
这样一来,侯府也不好再说些婉拒的话,只能无奈欢迎。
而这边的苏云儿既有了仁帝撑腰,自是每日不停的往侯府跑,也不管萧子逸是否来,只想着不能叫那俩人再单独接触了,以免真处出感情了,那不叫她好几年的单恋成了空。
不过她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能受得了连日的奔走,这股子热切的劲儿不到四日便偃旗息鼓了,现下,已经连着三日没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