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华听完蔓儿的想法后,哑口无言。可她心里想着,同为至亲,柳仲暄不让她左右为难,哪怕不认同曾后的诸多做法,也断然不会反对她。
这就是她幻想中的驸马。
可曾后却不肯还他一个清白。畏罪自刎,哪来的罪,他也绝不会自刎。无非是御史杜威那伙人想屈打成招,死无对证,便可任他们泼脏水罢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母亲!
整件事分明是无稽之谈,曾后为何会疑心柳仲暄有谋反之心?那是否,也在怀疑她。那不如,就让她和孩子们与柳仲暄一同去了。
省得她与曾后母女离心,省得她受此折磨,省得她的孩子们痛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蔓儿看透了赵月华的想法,后怕是她曾经的只言片语引得公主她,怪上了曾后。只能硬着头皮,再宽慰赵月华:“公主,事关谋反这等大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拔不掉了。太后终归是念及母女之情,没有疑心公主。”
赵月华只是沉默着,暗自发笑,她也以为母亲会顾及母女之情,定不会纵容人伤害她在乎的人。
全然不是这样的。
与柳仲暄在一起是她自认为最自由的时刻,她以为以后会更自由。
柳仲暄被抓以前,她刻意不去理会朝中发生的事,可总是心绪不宁,做事提不起精神。
分明,孕初,这胎比怀瑾儿时要轻松些,她鲜少难受。和曾后谈起这胎时,曾后还拉着赵月华回忆往昔,提到:“这胎许是个贴心的女儿。我怀你两个哥哥时,遭了不少罪,也是怀你时顺心些,如今也就你是个顶孝顺的好孩子。”
女儿好,她就盼着这胎是个女儿。
柳仲暄知晓赵月华忧思,安慰她:“等生产后,我就请旨辞官,带你和孩子们去蜀地看似锦芙蓉,去扬州看可爱琼花。月娘你总说喜欢的花留不住,我便把这些统统画下来,常伴你左右。”
赵月华对柳仲暄说过多次,对京师外的向往。柳仲暄记住了,可他承载着父亲、兄长的期许。
“柳家满门忠良,皆该入仕报效朝廷。”
柳仲暄最后也把这句话当作他真心期待的,他无法抛下京师的一切,抛下掌宫中库藏和贸易之事的太府卿一职,无法给赵月华承诺。
现在,柳仲暄终于下定决心。
那时想到可以远离京师,日子有了盼头,赵月华才将不安强压下去,打趣柳仲暄:“你承诺的游园图先给我。”
游园图尚未完成,他许诺的事尚未兑现,永远没有兑现的那一刻了!赵月华只觉心如刀绞。
柳仲暄是她的表哥,他的母亲乃先帝的同胞姐姐宣阳公主,他的父亲柳相如是先帝舅舅的儿子,劳苦功高,深受先帝器重。
齐国公柳相如尚宣阳公主,生下两子柳伯瀚和柳仲暄。柳家一脉,人丁稀少,赵月华下嫁时,宣阳公主与齐国公皆已离世,就剩下两兄弟。
柳仲暄七岁前常随他的母亲进宫面圣。先帝喜欢让小辈们一同玩耍,柳仲暄得以见到比自己小一岁,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那时的赵月华淘气极了,静不下心读书写字,曾后管过几次,还是由着她去了。小孩子心性如此,日后自会知书识礼。
小小的赵月华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开心时咧嘴大笑,伤心时嘴巴撅得高高的,浑身透着朝气,像明媚的太阳。她的兄长们虽喜欢她,但都比她大不少,早被要求要有君子之风,不能如她一样肆意妄为,因此甚少同她一起玩。
彼时赵月华身边还有一位唤兰徽的侍女,赵月华爱缠着她玩,可君臣有别,即使赵月华再不计较,还有曾后关心着,兰徽不敢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失了本分,待赵月华更为小心谨慎。
难得有位同龄人造访,得了先帝许可,曾后没有拦着二人交往。赵月华不认生,初见柳仲暄,便喜欢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热情地拉着他满宫乱窜,要为他介绍宫中风景。
自柳仲暄的母亲离世后,他也甚少入宫了,又不得不随父兄去了幽州。赵月华起初暗自伤心失去了一个玩伴,但很快被其他事转移了注意力,便再没关注过柳仲暄。
赵月华的及笄礼上,她才注意到柳仲暄。柳仲暄早已回京,她没机会与他单独见面,只是听说他,年纪轻轻便是丹青妙手,名扬京师。
柳仲暄为她献上一副牡丹图。“恐画不出公主的神韵,只能借花喻人。”他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头一低再低,快要埋到地上了,全无侍女所传的有前朝“丹青宰相”的遗风。前朝有人擅丹青,受赏识做到宰相一职,人称其为“丹青宰相”,都说柳仲暄前途无量。
赵月华对儿时的他印象有些模糊。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公主,她学着做京师贵女的典范,举止端庄大方。
再注意到柳仲暄这般模样,先小瞧了他几分,但仍不失礼数,柔声道:“听闻表哥所绘之人,所描之物皆可流芳百世,那可得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本公主,为我也做一幅画。”
闻言,柳仲暄大着胆子抬头望向她,微微一笑,那一刻,对赵月华来说,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的她看起来光彩夺目,似乎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赵月华长于深宫,惯会察言观色,一见到这样的神情,她便意识到这样的人有能力有心思,可以助她实现心愿,一个十岁起就有的心愿。
过了一年,赵月华十六岁,她的心早早就属于宫外。这些年,她是可以出宫,但无法像出嫁后那边自由,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像个高贵的公主。
赵月华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她就该这样。
可赵月华只会越发痛苦,她不想再困在皇宫里。
赵月华主动求了先帝为她和柳仲暄赐婚。
先帝欣然同意:“本想多留月娘一些时日,但天作之合,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阻拦的道理。”
作为先帝唯一的女儿,大婚准备了一年之久。成亲当日,先帝正式册封赵月华为安阳公主,将昱朝最为富庶的安阳一地赐予她,规制堪比亲王,公主府就在京师最为繁华的地段。
可她与柳仲暄成亲并非事事圆满,先帝赐婚时,时为皇后的曾后当众嫌弃柳家大郎柳伯瀚的夫人出身不好,不配与她同为妯娌,起了让柳伯瀚休妻另娶的心思。若非先帝和赵月华劝说,只怕懿旨真就下了。
但休妻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也成为两家的嫌隙。赵月华出嫁后,曾经主动送请帖上门,好得个机会见面,缓和两家关系,可一直被拒。柳仲暄那边也左右不了他兄长的意思。
特别是柳伯瀚承袭其父爵位,出任凉州刺史,离开京师后,柳家两兄弟完全断了联系,送去多少书信柳伯瀚也没回过。赵月华夫妻二人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赵月华细想来,曾后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早就宣之于口,只是她没当回事。既然大局已定,她的母亲为何不继续成全她?她本该有个美满的生活。
甚至,她未来还可以走出京师,走遍天下。
她现下更想知晓柳仲暄因何而死,她是否也早在曾后的猜疑中。
“太后驾到!”侍女一声高呼打破了赵月华的思绪。
蔓儿也没想到曾后会来。曾后命她出宫传旨时,特意嘱咐过不见赵月华。
蔓儿不敢多耽误,急忙带着刚被吵醒的柳怀瑾下跪迎接,赵月华没有反应,躺在床上不动弹,眉眼低垂。蔓儿不敢多说,心中暗自感叹公主还是不明白,和曾后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起来吧。带瑾儿下去。”曾后命蔓儿带人出去,见赵月华不起身行礼也没说什么。
屋内安静片刻后,曾后先开口:“你最近太消瘦,还是要多吃点。”
赵月华这才缓过神来,看着曾后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本想与曾后硬着语气对峙,但还是忍不住软了语气,哭诉:“柳郎真的没有参与谋反,我不信阿娘什么也不知道。”
“柳家罪名已经告知天下,你是在质疑我吗?”曾后语气强硬,“柳仲暄并非良配,我本就不看好,现在果然印证了。我看左羽林军将军曾少臣不错,可当你的驸马。”
赵月华听见此话,起初还以为她听错了,可曾后给了她反应的时间,她仔细端详,见曾后神情认真,心下沉了几分:“柳郎刚死,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曾后不答反问:“这就是你对阿娘的态度吗?柳仲暄谋反一事,证据确凿,你和他再无瓜葛。曾少臣是我的侄子,也是曾家最出众的人。他难道比不上一个乱臣贼子。”
若非蔓儿告知赵月华,赵月华还真蒙在骨里,以为柳仲暄谋反真有证据。她心知,如若说出来,只会浪费蔓儿的好意,连累了蔓儿,便不打算捅破。
“曾少臣同他的夫人甚是恩爱。”赵月华面上凝重,她似乎预见了曾少臣夫人的命运。
曾后果然毫不在意:“他的夫人体弱多病,不久于人世。”
赵月华索性吼道:“要我嫁给他,除非我死。”
“那就好好想想你的孩子们,因为他们一定会死在你前面。逆贼之子,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曾后不肯退让半步,说话时紧盯赵月华的肚子,惹得赵月华下意识覆上去,企图拦住曾后对她腹中胎儿威胁的目光。
曾后临走时不顾赵月华的啜泣,再次下令:“圣旨一个月后会下来,你需要学会做曾家新妇。”
直到今日,赵月华爱她的孩子,胜过爱一切。哪怕是她的母亲曾后,她的驸马柳仲暄也不及她的孩子。
他们都以为这是赵月华天生的母性。没有母亲不对孩子好。
但赵月华实际想得更多。
赵月华将她的孩子视作小时候的自己,她早早想好了要给她的孩子一切,包括她曾经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赵月华只能接受曾后的命令,终于知晓柳仲暄因何而死。
她无法做什么,她一遍一遍想到她与她期许的未来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