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后与蔓儿何止是主仆情深,更有知遇之恩。
蔓儿是在宫中掖庭局长大的。官员犯重罪或死罪,若无特别旨意下达,按规矩,罪臣妻女皆须没入掖庭劳作,犯错妃嫔亦在此处关押。
就在蔓儿随母亲以罪奴身份入宫那年,时为皇后的曾后下令,在掖庭局下设习艺馆,教导宫人知识才艺,设教授经学五名,教授算、棋、书、画的从九品下博士各两名。
主要负责向宫内供给食材和奴婢的司农寺官员便按照罪奴本领,将人分配至掖庭、教坊、菜园、厨房等地。
许是蔓儿母亲出嫁前的一些名气唤起司农寺官员的怜悯。蔓儿的母亲师承大昱第一画师古道方,最善画佛,曾跟随其师为京师一座寺庙画长卷壁画。壁画完成后,皇帝闻此事亲临寺庙观赏壁画,至此这座寺庙香火不断。
许是因为曾后并没有下令为难弹劾过她的罪臣妻女,司农寺最后心安理得地将蔓儿母亲分至清闲的习艺馆做杂事,蔓儿年幼亦跟随母亲前往。
教画的博士惜才,对蔓儿的母亲格外优待,爱屋及乌,蔓儿长大后便于习艺馆中受教。
蔓儿以为她的一辈子就在掖庭局里默默无闻地度过。直到十四岁,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曾后的那刻。
曾后无意间看到蔓儿平常作的画,兴致勃勃地问教画博士:“贞娘的女儿还会些什么?”
因此蔓儿被传唤至曾后面前,以“牡丹”为题作一首诗,就将她和她的母亲带出掖庭局。
蔓儿一直觉得那日下午的太阳前所未有的明亮,从窗户透进来的几缕阳光将曾后照得金灿灿的,无需抬眼细看,便觉得曾后是目若青莲、低眉生慈。
至此她留在曾后身边侍候曾后起居。
因其清丽脱俗、气若幽兰的好颜色,更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在救驾之后开始辅佐曾后处理政务。
曾后得知驸马柳仲暄的大兄谋反一事时,她正在旁边伺候。柳家下狱的诏书还是蔓儿起草的。
原本不关驸马的事。
曾后再三询问上报此事的正五品上御史中丞杜威,谋反与驸马是否有关。杜威起先摸不准曾后的态度,毕竟安阳公主受宠人尽皆知,只能以实情相报。
“驸马与公主并未牵扯其中。”
但见曾后反复诘问,杜威计上心头,壮着胆子揣摩后,重新禀告:“陛下,柳家兄弟本是一体,此事错综复杂,驸马或许身在其中。臣斗胆请太后下驸马狱,明正典刑。”
曾后才放过他,为此事定性:“乱臣贼子必诛,决不可有漏网之鱼。但无论如何不可涉及公主。”
种种细节蔓儿不敢多提,最多说一声柳仲暄罪起何事,可蔓儿隐隐有些不安。她分不清这不安是为赵月华还是为她自己。
总之,蔓儿没有为赵月华的讽刺而生气,反而全是同情与谅解。
等赵月华讲完,蔓儿才耐心提起自己的事,眼里全是温柔。
“太后也问过蔓儿,不恨也不怕吗?蔓儿很坦然。母亲自然提过我的身世,但她从来不是教我怨,而是教我认。何况,公主也说过,是先皇的旨意。说句大不敬的,再怨也不该怨太后。”
赵月华听后,苦笑道:“令堂的心胸真是豁达,教出的女儿也是胸有沟壑。”
“公主谬赞。蔓儿的母亲别无选择,纵使出身王府,却从未为自己活过。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只盼我平安顺遂便好。”
蔓儿想到承蒙曾后开恩,她与她的母亲得以脱去贱籍,她可以施展才华,母亲可出宫颐养天年,笑容多带了几分真挚。
“太后临朝听政以来,颁行诸多法令,对宫中女子有诸多宽容之处。若有机会施展才华,我想只能是今朝。”
蔓儿眼里是对未来的期许,赵月华眼里是迷茫。
赵月华听完蔓儿的想法后,哑口无言。可她心里想着,同为至亲,柳仲暄不让她左右为难,哪怕不认同曾后的诸多做法,也断然不会反对她。
这就是她幻想中的驸马。
可曾后却不肯还他一个清白。畏罪自刎,哪来的罪,他也绝不会自刎。无非是御史杜威那伙人想屈打成招,死无对证,便可任他们泼脏水罢了。
这不是她期待的母亲!
整件事分明是无稽之谈,曾后为何会疑心柳仲暄有谋反之心?那是否,也在怀疑她。那不如,就让她和孩子们与柳仲暄一同去了。
省得她与曾后母女离心,省得她受此折磨,省得她的孩子们痛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蔓儿似察觉到赵月华的心思,后怕是她曾经的只言片语引得赵月华怪上曾后,只能硬着头皮,再宽慰道。
“公主,事关谋反这等大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拔不掉了。太后终归是念及母女之情,没有疑心公主。”
赵月华只是沉默着,暗自发笑,她也以为母亲会顾及母女之情,定不会纵容人伤害她在乎的人。
全然不是这样的。
与柳仲暄在一起是她自认为最自由的时刻,她一度以为往后会更自由。
柳仲暄应许过她的。
在柳仲暄入狱前,赵月华总是心绪不宁,做事提不起精神,问过医士只教她不要忧虑。
分明,孕初,这胎比怀瑾儿时要轻松些,她鲜少难受。分明,她根本不允许自己陷入朝中那团泥泞里。
柳仲暄安慰她:“等生产后,我就请旨辞官,带你和孩子们去蜀地看似锦芙蓉,去扬州看可爱琼花,去幽州赏大漠落日。我还可以再便把这些统统画下来。”
赵月华对柳仲暄明里暗里提过多次,对京师外的生活向往已久。柳仲暄早就记住,可他身上还承载着父亲、兄长的期许。
“柳家满门忠良,皆该入仕报效朝廷。”
柳仲暄最后也把这句话当作他的命运,他无法为了赵月华抛下京师的一切,抛下守卫太子的职责。
现在,柳仲暄终于下定决心。
那时想到可以远离京师,日子有了盼头,赵月华才将不安强压下去,打趣柳仲暄:“你承诺的游园图先给我。”
游园图尚未完成,他许诺的事尚未兑现,都没有兑现,永远没有兑现的那一刻了!赵月华想起这件事只觉心如刀绞。
可细想来,赵月华又觉得她同柳仲暄的结局早已注定,生于京师,困于皇城,永远没有自由。
她与柳仲暄的婚事是先帝赐婚,时为皇后的曾后当众嫌弃柳家大郎柳伯瀚的夫人出身不好,不配与赵月华同为妯娌,起了让柳伯瀚休妻另娶的心思。
若非先帝和赵月华的苦苦劝说,只怕懿旨真就下了,再无转圜余地。
但休妻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也成为两家的嫌隙。赵月华出嫁后,曾经主动送请帖上门,好得个机会缓和两家关系,可一直遭拒。柳仲暄那边也左右不了他兄长的意思。
特别是柳伯瀚承袭其父爵位,出任凉州刺史。自打柳伯瀚离开京师,柳家两兄弟彻底断了联系,送去多少书信柳伯瀚也没回过。
赵月华夫妇二人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曾后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早就宣之于口,只是赵月华没当回事。既然大局已定,她的母亲为何不继续成全她?
她本该有个美满的生活。
先帝送她出嫁前,亲口说过:“月娘同仲暄是天作之合,月娘一定会幸福的。”
于赵月华而言,先帝是她最信任的男子,作为一国之君,在赵月华面前是慈父,温柔如春风。先帝乐其不疲地背着小时候的赵月华在寝宫里到处转悠,惹得兄长艳羡的模样历历在目。
先帝说的怎么会出错呢?
而且柳仲暄是赵月华亲自选的。
驸马柳仲暄能入赵月华的眼,先是柳仲暄的身世。
他是赵月华的表哥,其母乃先帝的同胞姐姐宣阳公主,其父柳相如是先帝舅舅的长子,劳苦功高,深受器重。
齐国公柳相如尚宣阳公主,生下两子柳伯瀚和柳仲暄。柳家一脉,人丁稀少,赵月华下嫁时,宣阳公主与齐国公皆已离世,就剩下两兄弟。
柳仲暄七岁前常随他的母亲进宫面圣。先帝喜欢让小辈们一同玩耍。那时的赵月华淘气极了,比柳仲暄小一岁,她皮肤白皙看起来像易碎的白玉,但骨子里是顽石,静不下心读书写字,成日活蹦乱跳。
先帝为此宽慰要管教赵月华的曾后:“月娘还小,日后自会懂事。”
小小的赵月华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开心时咧嘴大笑,伤心时嘴巴撅得高高的,浑身透着朝气,像明媚的太阳。
她的兄长们虽喜欢她,但都比她大不少,早被要求要有君子之风,不能如她一样肆意妄为,因此甚少同她一起玩。
彼时赵月华身边还有一位唤兰徽的侍女,赵月华爱缠着她玩,可君臣有别,即使赵月华再不计较,还有曾后关心着,兰徽不敢真顺着杆子往上爬,失了本分,待赵月华更为小心谨慎。
难得有位同龄人造访,得了先帝许可,曾后没有拦着二人交往。赵月华不认生,初见柳仲暄,便喜欢这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少年,热情地拉着他满宫乱窜,要为他介绍宫中风景。
自柳仲暄的母亲离世后,他也甚少入宫了,又不得不随父兄去了幽州。赵月华起初暗自伤心失去了一个玩伴,但很快被其他事转移了注意力,便再没关注过柳仲暄。
赵月华年满十五,及笄礼上,再次见到参加宴会的柳仲暄。柳仲暄早已领命回京,名声大噪,就连赵月华都听说过他,年纪轻轻便是丹青妙手,名扬大昱。
柳仲暄为她献上一副牡丹图。
“恐画不出公主的神韵,只能借花喻人。”
他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头一低再低,快要埋到地上了,全无侍女所传的有前朝“丹青宰相”的遗风。前朝有人擅丹青,受赏识做到宰相一职,人称其为“丹青宰相”,都说柳仲暄前途无量。
赵月华对儿时的他印象有些模糊。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公主,她学着做京师贵女的典范,举止端庄大方。
再注意到柳仲暄这般模样,先小瞧了他几分,但仍不失礼数,柔声道:“听闻表哥所绘之人,所描之物皆可流芳百世,那可得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本公主,为我也做一幅画。”
闻言,柳仲暄大着胆子抬头望向她,微微一笑,那一刻,对赵月华来说,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的她看起来光彩夺目,似乎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这便是赵月华定下柳仲暄的最大原因。
仅仅过了一年,赵月华主动求了先帝为她和柳仲暄赐婚。
先帝欣然同意:“本想多留月娘一些时日,但天作之合,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阻拦的道理。”
作为先帝唯一的女儿,大婚准备了一年之久。成亲当日,先帝正式册封赵月华为安阳公主,将昱朝最为富庶的安阳一地赐予她,规制堪比亲王,公主府就在京师最为繁华的地段。
赵月华出嫁前,满含笑意地向先帝回应。她也这么觉得,她会幸福的。
长于深宫,她不想但还是学会察言观色,一见到柳仲暄望她的神情,她便意识到柳仲暄有能力有遗愿,可以助她实现心愿,一个十岁起就有的愿望。
这些年,她可以出宫,但无法随心所欲,必须高调出行,生人勿近,按时回宫。她就像母亲养着玩的鹦鹉,困于一座巨大且精美的鸟笼。
赵月华一遍一遍给自己洗脑,她就该这样。
可赵月华只会越发痛苦,她不想再困在皇宫里。
“只需再等几个月,我就可以拥有一切。为什么毁掉这一切的是我的母亲。为什么?既然驸马会死,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我。”
赵月华喃喃自语,似行尸走肉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