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至信一死,许多人只觉得是老天开眼,实在大快人心。赵月华同一些老臣一样笃定这一定是曾媓要他死。
通天楼被毁的第二天,赵月华从英儿处确认,正是曾至信放的火。曾媓当晚并未发落他,只是将他囚于寺院中,在宫里下了封口令,任何人不得再谈论通天楼失火一事。
曾媓连夜宣召过她的三姑母平城公主进宫侍疾,因屏退左右,曾媓与平城公主聊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思来想去,不过是商量怎么处理曾至信罢了。
曾媓为避免百官察觉是她的私事致使通天楼被毁,授人话柄,才私下找平城公主处理。只是赵月华没想到,曾媓这么快就下了决定。
她以为曾媓会想更久,或者至少召见曾至信一面,给他个辩说机会。
赵月华不断揣摩曾媓心思。
曾媓一定会想曾至信纵火的原因。
但想到最后,动机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晓曾至信对她心怀不满,会做出任何不计后果的事。这次是纵火,一次在她初登基又逢祈求长寿的佳节里的纵火,下次就可能是谋反。
诚如蔓儿所言:“事关谋反这等大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拔不掉了”。
此前曾至信厌恶入宫、抗拒被捕等所作所为均成了他谋反的前兆,即便曾媓曾经或许认为他是赌气,通天楼被毁彻底点燃了她对曾至信的不信任。
曾至信该死的理由太充分。
闹出这等荒唐事,曾至信是平城公主举荐给曾媓的,善后自然也该交给平城公主去做。
赵月华本以为曾至信会慢慢作死,却不想他能这么快退场。
曾至信的功过可以是一念之差。所谓模糊了君臣关系,却怎么也撇不开这层关系。
曾媓权力稳固时,情人的打闹就是男女情趣,不必小题大做。一旦感觉权力动摇,牺牲一切也要压住权力失去的恐惧。
赵月华不断告诫自己,应该好好向她的母亲学习。
曾至信死后第三天,曾媓大病一场。
赵月华主动入宫侍疾,见到躺在龙塌上的曾媓染上风寒,偶有咳嗽,神色格外落寞,眉眼间都是忧虑。
身旁的年轻御医已经随着曾至信的离世而消失。
曾媓这个年纪应有的憔悴与沧桑都显露了出来,让赵月华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曾媓老了。
出乎意料,赵月华没有想象中高兴。她本以为她见了这幅场景会很痛快,心里却堵得慌,有种难以言说的难受,眼里闪烁泪花,竟像极了一个心疼母亲的女儿,惹得曾媓笑着轻拍赵月华的手。
“怎么越大越爱哭了。”
赵月华羞得埋在曾媓怀里。
她上一次见曾媓这般伤心,是先帝驾崩的那天。这三年里,曾媓将她的脆弱掩饰得很好,她看起来像个战无不胜的将军。
英儿提到过曾媓与曾至信。
“陛下本来处理朝政在气头上,可见到曾至信,陛下周身平和下来,同曾至信有说有笑的,陛下的脸上有种光彩,英儿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光彩,只是看了觉得暖洋洋的。”
赵月华没亲眼见过曾媓与曾至信亲密的场景,可她见过曾媓与先帝在一起的场景。
自赵月华有记忆起,曾媓与先帝总是如胶似漆,如影随形。
即使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的罗氏女也只得过先帝一时的宠爱,不过三月,罗氏香消玉殒,死于深宫,来如风雨,去似微尘,先帝就当没这个人,再未提起过她。
赵月华暗暗生出一个问题:曾媓,她的母亲同她父亲在一起时的光彩是否和英儿提过的如出一辙?
那时,越往深处想,她想要毁了曾至信的念头尤为强烈。
她更想看看曾至信的死会给曾媓带去什么?
现在,她似乎看到了,却陡然生出不想看的念头。
赵月华亲自喂曾媓服药后,曾媓等了一个时辰,强撑起身子批改奏折。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曾媓,看着她坐着的龙椅。
在龙椅上,曾媓似乎又变成刀枪不入的勇士。
这时候,她在侍候她的母亲时,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心软,可她没有在既定计划上迟疑。
赵月华想到,曾媓或许在某一瞬间脆弱得惹人怜悯,但曾媓不是弱者。
曾媓收到工部呈上“通天楼重建”一事的奏折时,头又痛了。
通天楼意义非凡,本就是彰显新帝威严。曾媓登基才过半年多便毁了,太惹人非议。
曾至信主持重建只是个借口,一个做给百官看的借口。可重建是个不小的工程,各种琐事搅得曾媓心烦,她还没想好由谁来领这份功,安天下的心。
“通天楼,通天楼?”曾媓不经意间念出声来。
赵月华适时请求主持通天楼重建,言辞恳切地想为曾媓分忧:“儿从前不孝,惹阿娘担忧,儿想为阿娘做些事。”
曾媓听后,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只一瞬间,消失不见,赵月华险些疑心是她看错了。曾媓平静地望着赵月华半晌,最终笑着夸赞道:“月娘长大了,知道心疼阿娘。”
曾至信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可以长久呆在曾媓身边。平城公主忙着再送新人给曾媓,反而受了曾媓斥责,才消停了几分。
这段时间,赵月华常常入宫伴驾,她感受到她的母亲身上的孤独,她的母亲仍在渴望一个人的慰藉。这种慰藉是权力、儿女给不了的慰藉,她请兰徽在民间为她寻觅容貌姣好的男子。
到九月二十九日,瑾儿的四岁生辰让赵月华的面上从怅然转为欢喜。
赵月华早在一月前向京师权贵发下请帖,无人不应。通天楼现下出事,赵月华特意办得低调些,也耽误不了筵席上载歌载舞的喜悦气氛。
众人杯觥交错、语笑喧哗。平城公主最热衷宴会,难得见不爱出风头的赵月华邀权贵办宴,特地好生打扮一番,前来赴宴。
谈笑间,带金钗,着黄衣红裙的平城公主惹得几位官员眼睛离不开她,其中不乏青年才俊。
“平城公主的驸马不久前刚去世,就没听过她缺席哪一场宴席。咱可得学学平城公主的气度。”
“夫人可能不知,平城公主的驸马在时,不爱归家,公主府上照样夜夜笙歌、朝朝歌舞,入幕之宾不知凡几,可怜驸马鬓发花白还得受此折磨。”
当朝权贵的夫人等平城公主落座,惹不住在背后低声议论起来。
平城公主一双含情桃花眼,玉面珠肌,樱桃小嘴,纤腰细肢,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么多年过去,平城公主美貌不减,举手投足间反而多添了几分妩媚动人的风韵。
同为四十多岁,官员在家嫌弃自家夫人是人老珠黄,却在外暗瞄平城公主,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可夫人们都最多只能背后酸几句,在宴席上痛饮数杯,借酒消愁。
宴席结束后,赵月华命侍从将贺礼送入库房。瑾儿吵着要亲自拆开贺礼,一面拆一面将喜欢的往玥儿身上放。
赵月华笑着看瑾儿拿着金银珠宝逗玥儿,玥儿笑起来足以让赵月华忘却一切烦恼。
众多贺礼中,天南地北、上天入地的珍宝都有,赵月华独对宰相尹知山送上的玛瑙牡丹杯上了心。
对于皇家来说,玛瑙不算稀奇,民间自然也能买到。
西域中有一小国曰狄国,盛产玛瑙,多年前依附大昱,现依旧臣服于大应,以曾媓为尊,年年进献成色最好的玛瑙。
赵月华看得多了,自然分辨得出珍品、凡品。
对于尹知山来说,即便他官至宰相,也上任不久,虽得曾媓器重,也未曾听过赐玛瑙一说。况且若是曾媓所赐,他也不敢把御赐之物送给他人。那便只有尹知山由其他途径获得。
尹知山送上的玛瑙杯纹理细腻,层次分明。赵月华曾经去东市玩过,偶尔得知民间市面上这种玛瑙极少且价值连城。
尹知山出身寒门、科举入仕,好不容易爬到宰相位置上,若真是他买来的,那倒是厉害。
“阿娘,好痒。”
瑾儿忽然嘟囔着,小手忍不住往脸上挠。
“瑾儿,别动。”
赵月华不再多看贺礼一眼,立刻反应过来,轻轻拉着瑾儿的手,止住他进一步的动作。
见他脸上、脖子上出现红疹,立刻命医士来诊治。公主府上人多,怕有什么意外,特地提前请医士入府候着。
等医士一检查,竟是瑾儿被喂了酒导致的,还好量不多,只需服上三日药,红疹必能消退。
“瑾儿怎么会喝酒,你们是怎么看着他的。”
赵月华担忧今日庆生人多眼杂,为护瑾儿安全,将她身边的贴身侍女尽数安排去照顾瑾儿,引得全屋的侍从跪下,大声表忠心,却无一人说得清楚瑾儿喝酒一事。
赵月华扫视全屋侍从,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不中用的东西,这么大的事都发现不了,以后还怎么伺候瑾儿。”
赵月华心疼地看着瑾儿遭罪的模样,果断下令,声音不怒自威:“好啊,既然没人承认,那就都发卖了,换一批忠心的来。”
侍从们不甘心被人连累,受罚,一时间互相揭发奇怪行径的有,大喊大叫冤枉的有。公主府侍卫在侍从即将搬出曾媓的名头前,先行将他们都捂嘴绑了出去。
赵月华当机立断处置了贴身侍从,又怕手里没人,便立刻令牙婆来,先挑选几个可以帮衬的侍女。
刚好有两个气质不俗的,都是二八年华,一人懂医、一人善武,当场定下来,为二人赐名,前者唤沉香,人沉稳些,后者唤琥珀,人活泼些。
二人很快便上手,沉香体贴入微,琥珀粗中有细,哄得难受的瑾儿又笑了起来。
赵月华颇为满意,再让牙婆择日另为她挑几个好的来。
牙婆知晓赵月华大方,忙不迭地应下告退。
屋子里只剩下赵月华同两个孩子,两名侍女。
沉香陪赵月华照顾行安时抬头偶然一瞥,似瞧见了什么,怕出错,斗胆仔细端详了赵月华的脸,心中有数,关切道:“公主,您脸上亦有红疹,是否有些瘙痒症状。”
赵月华点头,平静地止住沉香接下来的话:“筵席上我无意用了些桃子便如此了。从小的老毛病,我服用一粒药丸便好,你不必担心。”
不等沉香细想,赵月华温柔地转移话题:“不过沉香你可以给我讲讲兰徽近来如何,我好久未见到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