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 第110章 是故人，也是仇人 2

夕瑶和夕若躲在屏风后头，只听见女使通报以后，一个看起来二十左右的男子迈过了门槛。

这就是通判的公子了吧？夕瑶感觉自己的一只胳膊被夕若抓得更紧了。她转头一看，只见夕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来人，一动不动。透过胳膊，夕瑶能感受到夕若整个手心都发热了。

这男子身高和韩守康差不多，长得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不说多好看，但也绝对不丑，身着一件雨过天青蓝的绣素团纹的交领长衣，腰上束了一条浅绿色镶玉腰带。他一进门，先对着唐母行礼，然后是唐二夫人，轮到自己母亲之时，只见李大娘子似有一个下意识的闪身躲避，后来又定了定神，受了这一礼。

夕瑶眉头微蹙，怎么会有母亲面对儿子行礼是这样的反应呢？

谈吐见，知道通判公子名叫郭不忘，如今正帮忙打理家里的生意。

听他的说法，通判大人今日衙门有事，未能上门赴宴，唐家两位夫人自是表示无妨，本就是赏花宴，自是衙门公事为重。期间来回对答，这郭不忘都能流畅有礼，夕若抓着夕瑶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听了一会儿，夕瑶有些不耐烦。今日宴席，也不知道虎子这小家伙，会不会乖乖的。偏厅的屏风后头就是个入口，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准备开溜。

只刚抬脚的一刹那，头上的五彩琉璃簪下面挂着的流苏轻轻晃动，带来了及其轻微的响动。那响动，连身边的夕若都没有留意。但是夕瑶却感受到一道如刀子一般的眼神穿越屏风射了过来。

仅仅一刹那，眼神收回，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夕瑶心中大惊，一个文官之子，却有如此了得的听力和如此犀利的眼神。

她强行按下心中的悸动，悄声撤出偏厅。

一走到厅外，夕瑶一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假山后面的角落，在没人的地方靠着假山的大石，这才好好舒出一口气。

我的天，这是在自己家啊，怎么感觉比在安济坊地道都惊险？

定了定心神，夕瑶在花园里走走，缓一缓。一会儿功夫，紫草匆匆来找，“姑娘，老爷让您带着虎子去一下前厅，给各位大人行个礼。”

“虎子的确该去，这是基本的礼数，但是我去合适吗？毕竟前厅都是外男呢？”

“老爷特意关照了，说之后您要是想要在安济坊做些事情，恐怕免不了会和这些大人碰面，刚好趁这个机会认认脸，横竖都有长辈在场，坏不了规矩。”

夕瑶一想，也对，这是爹爹给自己找机会呢，先认个脸熟也好。于是绕了一圈找到虎子，带上他去了前厅。

一走进前厅，桌上茶水还温，人却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门上的小厮指了指后头的小院子，夕瑶瞬间了然了。

唐大人生平的爱好，除了下棋就是种地，没错种地，特别是各种药材。后面花园里和后山上都种了不少，但唐老还是不过瘾，这不是，让人在前厅后面的小院子里也辟出来了一块地，专门种他的各种宝贝。这会儿啊，估计正带着宾客们炫耀呢。

果然，刚一走近，还没看见人，自家爹爹的声音已经传来，“诸位别看天热，以为吃个水井里泡过的西瓜最是消暑。须知，这样几块冰凉的西瓜下肚，对脾胃可不是好事情。有些脾胃不好的小儿啊，老人啊，就容易受寒，轻则肚子不舒服，重的，腹泻呕吐也是有的。这个天气啊，得适当吃些温补的东西。比如你们看这一丛一丛不起眼的，这是紫苏，晒干了每日半片叶子泡水喝，就极好。喜欢食姜的，吃一些嫩姜片也不错。老夫这里也种了一些生姜呢......”

听见动静，众人纷纷转过身来，夕瑶带着虎子和众人一一行礼。

今日韩守康也在，他摸摸虎子的小脑袋，从腰上接下一个虎头型的香囊，带着虎子去一边玩儿了。而唐大人又乐呵呵地和众人讲解起了他的“种田经”。

日头渐猛，夕瑶退到了廊下等虎子，一抹如同骄阳般热烈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高大的身影走近，给她递上了一杯放温的茶水，“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啊。”

夕瑶难得好好打扮，自是知道自己今日比往常好看一些，特别是这浮光锦，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反射不一样的色彩 。这会儿她在廊下，光线依旧明亮，整个人身上也呈现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有心逗逗他，看左右无人，便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你今日，似乎有些心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云初这话一出口，夕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少了三分。她忍不住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这么明显吗？”

“倒也不是，不熟悉你的人看不出，可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被谢云初这么一说，夕瑶心里更乱了，她只注意到了后面半句，想了想，便把刚刚在偏厅发生的事情和谢云初说了。

谢云初听完，两条如剑一般的眉毛也忍不住微微蹙了起来。

“按照我们之前所查的，李大娘子的娘家虽然现在式微，可是当年也是文官清流，断不应该养出如此不懂礼数的姑娘。更不用说，你说这郭不忘之前都在打理自家的生意？这更奇怪了。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他家这样的家世，子弟首选应该是读书才是。可是并无查到任何他进学或者科考的消息。”

见夕瑶脸上的担心更甚，谢云初忍不住给她宽宽心：“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事情交给我去查。一个人，只要出现过，就没有查不到的道理。”

夕瑶点点头，脸上的凝重却不减多少。

谢云初扫了一眼周围，然后弓下背靠近夕瑶的耳边，“你今天很好看。”

夕瑶一转头，只见一双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眼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轰一声，真的，夕瑶的脑子里真的听到了轰一声，仿佛在柴堆里丢进了一个裹满了棕油的火把，让身体里的火瞬间染了起来。转瞬之间，夕瑶从脖子开始，一直红到了脸颊。

看着对方有些戏谑的笑容，夕瑶又羞又恼，忍不住说道，“小屁孩儿，你知道什么好看难看。”

这下可算是触到了某人的逆鳞，只见他一时被噎，不知道说什么话反驳，双眼圆睁，老半天，只说了一个“你”字。

夕瑶顿时心情大好，谢云初这表情，让她想到了霞湾巷的那只黑色小狸奴。夕瑶有一次见他和另一只小黄狸吵架，也是这般，弓着身子，双眼圆睁。小黄狸仿佛骂骂咧咧一般发出了各种喵呜的声音，而小黑狸就如同谢云初这般，半天才出一点声响。

夕瑶干了她当初想对小黑狸干的事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云初的脑袋，“哎呀，别生气么。”

说着，借着找虎子的名头，溜之大吉了。

谢云初愣在原地，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被人拍了脑袋？”

一场宴会下来，夕瑶认识了若干夫人，若干小姐，连带着父亲叫她去行礼，连前院的大人们也打了照面。

她一边陪着父母在门口送客，一边在脑子里温故着每个客人的名字，家族情况，如同幼童温书一般。

通判夫人李大娘子走在最后，也就是半天的工夫，已经和唐二夫人处得如同姐妹一般，正拉着袖子依依不舍地说着话呢。

等他家的马车停到门前，郭不忘本能地往前迈了一脚，然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想要把脚收回，可能又觉得既然已经迈出去了再收回也不合适，边硬着头皮走到马车前。此时车夫已经下车，从车里拿下了上车用的凳子，郭不忘从车夫手里接过凳子，放在车旁，然后回身同李大娘子说道：“母亲，咱们回去吧。”

这一顿操作，直叫二婶在后面连连称赞，“哎呀，您家公子可真细心孝顺啊，我回去也得和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说道说道，让他们好好学学。”

李大娘子脸上笑着，嘴里还谦虚着：“哪里哪里，” 在郭不忘的目光注视中，快步走向了马车。正要自己上车之时，手臂上被一托，“母亲，我扶您。” 从背影看，她仿佛收到了惊吓一般，身体一个哆嗦，也不敢回头，扭着身子就往马车里去了。

而车下，郭不忘回身作揖，和众人告辞才走向马车。

眼见人家已经上马车了，夕瑶转身准备往里走，就是转头的一霎那，余光里，夕瑶看到郭不忘上车之时，用手托了托自己的后腰。

这个动作，她在之前送客的大半个时辰里面看了太多次。那些上了年纪的大人，挺着将军肚的，或者怀了身孕月份大了的夫人，上车的时候，都是这样用单手托一把后腰。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夕瑶瞬间明白了。

那所有不合理的细节，李大娘子明明官眷出身，却为何依旧不太懂得礼数；郭不忘打理家族生意这么多年，之前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爹爹打听了半天，却找不到郭不忘的脉案；还有犀利的眼神，惊人的听觉，以及最后上车这下意识的动作，夕瑶都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