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钺时而觉得很吵,似乎有各种说话的声音,好像还有不同的面孔闪过。时而她又觉得很静,静得可怕,好像被困在永世不得出的绝境中。
她很害怕。
她想要找一个人。她害怕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若是找不到这个人,那她不愿再活着了。
不,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找到他啊。
她好像醒过几次,那屋顶有些陌生。
后来似乎又醒了几次,她还是没认出来那屋顶来。
这次,她好像真的醒过来了,愣愣地望着那屋顶,慢慢瞧出来,这好像是丹元宗,是她在禺谷峰许久不曾住的那间屋子。
自己为何会在丹元宗?
白钺努力地回想,记忆却好像连不起来。
她记得自己在莫睡谷一盏一盏地挂灯,又自鸣得意地把搜罗来的各种示爱诗笺挂在灯下,心满意足地打量了这条灯河许久,还恬不知耻地自封为撩汉大圣。
后来呢?
“阿钺?”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
她转动眼珠看了一看。这是满面憔悴的爹爹。
可是后来呢?她心中焦急,拼命地回想。
“阿钺,你不要怕,爹爹在这里,你会好起来的。”白安仁一面轻抚着女儿的头顶安慰,一面忧心地查看她的情况。
白钺却只觉得爹爹吵得很。她正在回想很重要的事,她很焦躁。
“阿钺,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跟爹爹讲。”白安仁却还在不停地说话。
她很焦躁,她觉得自己要炸开了,所以全身才这么疼?
“师兄呢?”白钺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白安仁听到女儿说话,原本万分欣喜,可听得那三个字,面色一沉,不答话。
“师兄呢?”白钺又焦急问,激动之间似乎想要起身,可略微一动,全身就撕裂一样的疼。
白安仁到底是心疼女儿,伸手轻轻按住她,面沉如霜:“在青屿山。”
为什么?为什么她在丹元宗?她难道不是在青屿山吗?她不是在莫睡谷吗?然后呢?
白钺越发焦躁不安:“他怎么了?”
白安仁冷哼一声:“我还想问他怎么了。我女儿好好在青屿山,为何他自己引了天雷,还连累了你!”
“什么天雷?”白钺惊问,这一问太急,又牵扯得全身剧痛。
“天雷就是天雷,天知道他区区元婴为何能引来三道天雷?阿钺,你安心在丹元宗好生待着,我绝不会让人再把你送到那破地方了!”白安仁恨恨道。
“他怎么了?”白钺追问着。
白安仁见女儿好容易转醒,心里却只牵挂那引祸的谪仙,既气恼她不争气,又疼惜她可怜,便忍着怒火,掖了掖被角,起身道:“阿钺你好好待着,我去叫你茵陈师伯过来。”
“他怎么了?”白安仁出门前,白钺又不依不饶追问。
“没死。”出门之前,白安仁不情不愿地回了一声。
没死。
没死?
她想起来了。
她都想起来了!那雷落下来的一瞬间,他拼命将她推开了。
她被天雷擦到了,可他是生受的!
白安仁说,有三道天雷。
他只是元婴,怎么能生受三道天雷呢?
可是,白安仁不会骗她的,对吗?
白安仁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躺着一动不动,却泪湿了枕头的女儿。
“他怎么了?”看到白安仁回来,白钺又着魔一般问着。
白安仁闻言眉头一拧,茵陈却劝道:“白师弟,她心神不宁,也不利于养伤。”
说罢,茵陈缓缓坐到床边,轻声缓语道:“阿钺,你莫要急,接你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浮玉峰,虽还昏迷不醒,但我已看过,暂无性命之忧,况有芷清坐镇,应是无大碍的。”
得了茵陈这话,白钺这才安下心来。
茵陈细细替她诊治,又将丹药化在温水里,将她略略扶起来喂下,又嘱咐过白安仁诸多事项,这才离去了。
白安仁看着女儿哭肿的眼睛,叹了叹气,拿温水湿了帕子,替她轻轻擦着。
“爹爹,青屿山的丹并不好……”白钺尽力忍住泪水。
白安仁却打断了她:“好与不好都是他青屿山的弟子,关我丹元宗何事?”
白钺这会儿略微缓过神来,知今日一再出言伤了白安仁的心,也不再提了。
白安仁皱眉叹气,继续替白钺擦了泪痕,又仔细掖好被角,正待起身理一理方才茵陈留下的丹药,白钺突然又问:“爹爹,师父还好吧?现在青玉崖上没人照顾他,可是把他接到了浮玉峰?”
“阿钺,你好好养伤。”白安仁理着丹药,并不抬头,“不要牵挂这个牵挂那个的。”
有丹元宗的灵丹妙药,又有诸位长老照拂,白钺躺了半月就能略略起身。只是白安仁不许她出院子,除了诸位长老,旁人一概不许进,时间久了,白钺竟又疑神疑鬼起来,觉得石非卿定是死了,长老们合起伙来瞒她。
她这疑心病越重,就越睡不安稳,总是不断地惊醒过来,茵陈便给她添了一味安神的丹药,是以她每天倒是睡着比醒着的时候多。
又过了半个月,她就能稍稍下得床来,白安仁见女儿已在屋中躺了近两个月,如花似玉的小脸却只剩苍白憔悴,就小心扶了她在廊下坐着。
“爹爹,等我再好些了,还是回趟青屿山吧,我不放心师父。”好容易清醒些的白钺脑子又转起来,试探着问。
“青屿山今后与你再无关系,你就在丹元宗待着。”白安仁哪里不清楚她想些什么,直接驳了回去。
白钺知白安仁一向是最惯她的,便又可怜巴巴软语求道:“爹爹,他醒了没有呀?你谴个弟子去青屿山问问,好不好?”
白安仁沉着脸不说话。
白钺看着爹爹那严肃的神情,突然双眼一红,低下头去,带着哭腔问:“爹爹,他是不是死了,你才不许我出去?”
白安仁看着女儿这魔怔的模样,心中又气又痛,长叹一声:“没死。不让你出去,是因为你伤还没好,你这个样子去得到哪里?阿钺,你这是在折磨爹爹啊!”
“那等我伤好了,我回趟青屿山,好不好?”白钺却似根本没听到他后半句话,仍旧执着地追问。
白安仁气得又叹一声,扶了白钺起来:“你回去休息吧,我去找你茵陈师伯拿些丹。”
白钺刚躺下,白安仁又化了一颗安神丹,白钺却摇头:“爹爹,我不想睡,你让我清醒一会儿吧,我不乱想了。”
“阿钺,你要好好的啊。”白安仁摸了摸她的头,满面愁容地出去了。
可是她哪里能不乱想呢?
他伤成什么样了?
他醒了吗?
他要是……要是像宋元那样,不死不活,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能怎么办呢?她除了守着他,拿命护着他,她还能怎么办呢?
白钺惘然间,又魔怔了似的,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椅凳子,恍恍惚惚地往外走着,竟是想要走回青屿山去。
突然,一直在她神识中静眠的阿虺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白钺虚弱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正想往外看。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到“锵啷”一声,然后一个人影就直接栽到院中。
她心头一急,往屋外迎去,可被门槛拌了一下,摔倒在地。她痛得眼前发黑,却不管不顾地想要爬起来。
院中那人也挣扎着爬起来,当即吐了一口鲜血,他却也像疯了似的,亡命地扑过来,一把将白钺抱在怀里。
“小钺……师父……师父死了!”石非卿发着抖,在她耳边哭道,“我只剩你了,我只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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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抽疯仙人行事,总是出乎常人意料。好在这里是丹元宗,好在白安仁虽极不待见他,却还是秉着耳濡目染的医者仁心,让人把这个在女儿怀里吐血昏迷命悬一线的疯子给抬出去救了。
白安仁给他安排到了最偏的院子,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会是否会再引来天雷。白钺却发了倔脾气,非要住到那院子里去。
白安仁不许,她就哭。
她是真哭。东斋的死,石非卿的伤,还有那无情天道沉沉压在头上的窒息感,像绞索一样勒住她。况且她伤势未愈,哭得厉害了些,就全身发疼,越疼,就哭得越发止不住。
白安仁拧不过,只好让白钺住在离那院子近一些的地方。白钺不知从何处寻了根拐杖,日日拄着过去,守着昏迷不醒石非卿。
她趴在床边,愣愣地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却毫无血色的脸。
这人没死。真的没死。
可是,东斋却死了,灰飞烟灭了。
那三道天雷,东斋替他们挡了两道。
所以他们两个小小的元婴,才险险在天雷下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她非要拿这些凡尘俗念去牵绊他,兴许这天雷并不会如此无端无情地霹下来。
她错了。都是她的错。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不想放手。她放不了手啊!
他在青屿山上刚醒过来,得知了东斋的死讯,便发疯似的冲出来找她,甚至差点死在了路上。
他只剩她了啊。
她能把他赶到哪里去呢?
他心里那一根一根牵绊的丝线,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种上去的,难道还要她亲手一根一根扯断吗?
她只觉得自己被困在什么里头,再也走不出去了。
她不敢哭出声来,就这样静静地对着石非卿,断断续续地掉了五日的眼泪,似乎眼睛都要哭瞎了。
这时,她仿佛感觉有人在替她拭泪。
“回去养伤。”石非卿一醒过来,就看到白钺哭得神思迷离,眼睛都肿了。
“师兄……”白钺却哭得更止不住。
“去养伤。”石非卿也没多少力气抬手,只能把手放下来。
白钺拾起他的手放到自己湿润的脸颊上:“师兄,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去养伤。”石非卿此时虚弱至极,只能嘶哑地重复这三个字。
白钺望着他,又掉了一会儿眼泪,这才回过神来,缓缓站起身来:“师兄,你先躺着,我去请茵陈师伯过来。”
就在她拄着拐杖往外头的走的时候,石非卿忽然小声喊道:“小钺!”
白钺回过头,他却又一直望着她不说话,良久,他才沙哑地又说了一声:“好好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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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非卿虽然之前作了死,但毕竟有丹元宗举世无双的灵丹妙药,既然人已转醒,自然就逐日好转起来。
白钺仍旧每日去守着,石非卿还是很虚弱,不怎么说话,常常愣愣地望着屋顶发呆,有时又看着白钺,那眼神时而是安心,时而是痛心,时而是愧疚,时而,竟然透出一丝不舍。
他必然是动了什么念头,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她原本近来话很少,一来怕搅了石非卿静养,二来自己也没好全,三来,她害怕提到东斋。自从他醒过来,连着小半月,他们都没再提过东斋。
白钺被那一闪而过的不舍的眼神瞧得害怕,就故意站起来,拄着拐杖在他面前踱步:“师兄你看,我像不像个小老太?”
石非卿看着这惯会耍宝的丫头,疲惫地笑了笑。
“以后我俩都老了,你要是还敢欺负我,我就拿拐杖打你,你怕不怕?”白钺拿着拐杖比划了两下,却疼得变了脸色。
“别作死。”石非卿看着这自作自受的傻子,无奈地轻斥一声。
白钺龇牙咧嘴了老半天,才缓过气来,坐到他床边,又讨好卖乖:“师兄呀,你想不想阿虺呀?我把它放出来给你玩。”
“让它好好养着吧,你别动术法。”石非卿满脸倦容,声音也有气无力。
白钺知他受了损就犯困,于是乖巧地趴在床边:“师兄呀,你睡会儿吧,我不说话了。”
“回去养伤。”石非卿又赶她,虽然一回也没把她赶走过。
“我都好全了。”白钺托着腮,亮晶晶的眼中全是她的师兄。
“听话,回去。”石非卿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痛,微微垂下眼帘。
“不去。看不见你,伤就好不了。”白钺死皮赖脸的本事远不是常人能及的。
石非卿无奈地摇头,伸出手去抚她的脸颊。
这丫头,从前像颗滑不溜秋的珠子,任凭你怎么捏,都捏之不住。这会子你不敢再去捏了,她倒又变成绕指的丝线,任凭你怎么解,都解之不开。
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啊?石非卿心中黯然想。
“师兄,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白钺握住他手抚在脸上的手。什么都不怕,天雷不怕,死也不怕。
“嗯。”石非卿轻声回应。可是,我怕。
两人又静静地对坐了好一阵,白安仁却过来了,沉着脸在门口喊了一声:“阿钺,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白钺忧虑地看了眼石非卿,他无力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白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白安仁出去了。
白钺原以为白安仁要出了院子再与她问话,不想刚走出屋子没几步,白安仁便站住了,连声音也不曾压低,直接问白钺:“陵游子同我说,你们曾去求过姻缘签,此事当真?”
白钺蓦然明白白安仁意欲何为,慌忙摆手制止:“爹爹,丹元宗的签本就是哄香客的玩的,哪里做的了数?你别说了。”
白安仁观女儿这慌乱的反应,她心中必是早已有数,竟然还要痴缠在这谪仙身边,又气又忧,便故意提高了声音:“解签之语乃是祝由之术,求签之果却是机缘命数。你可知那‘小姑居处本无郎’的蒋氏小姑,是未嫁先死的!”
“爹爹,天底下未嫁的小姑何止千万?谁说这签指的就是那什么蒋氏小姑?你不要听陵游师兄穿凿附会,他们这些南星师叔的徒弟,一支签能有一百种解法!”白钺急急喊着,激得全身发疼,脸色一白,双眼却通红。
可是,石非卿当日是看到过那碑文的。天底下的小姑固然有千万,门口题了“小姑居所,独处无郎”的,却只有那蒋姑庙。这事她瞒着不说便罢,石非卿本来就心思重,为何白安仁非要此时来戳破?
白安仁到底是心疼女儿,也不忍一再开口激她,只对着屋内冷声道:“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白钺看着白安仁出去了,这才拄着拐杖挪回屋里,杵在门口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师兄,丹元宗那些解签的话,都是哄人的,你信我。”
“回去养伤。”石非卿颓然摇头。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知道他们的把戏,你信我!”白钺压抑着哭腔哀求。
“回去养伤。”石非卿只是重复一句。
“我不回去!”白钺终是忍不住哭起来,往他走了两步。
“回去!”石非卿突然提高声音吼了她一声,随即脸色一白,疼得拧起眉来。
白钺心中又惊又痛,生怕刺激到他,只好止步,抹了抹眼泪,呜咽道:“那我明天再来,师兄你先睡会儿吧。”
她拄着拐杖往外走,不住地回头,最后又哭求了一句:“师兄,我不会骗你的,你信我啊!”
石非卿却一直垂着眼,没有答她。
白钺自从修了虺相双生法,身上总是寒凉,却并不怕冷。此时初夏的太阳晒在身上,她却觉得如独行冰原,瑟瑟发抖,却茫茫无依。
难不成,她竟然是天底下最后一个,还对这段情缘有所期盼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转眼之间,就只剩她一个人呢?
她神思恍惚地回了屋子,白安仁看着她服过药,又想给她化一颗安神丹,白钺却又发了倔不肯吃,只坐在床上发呆,人也不理。白安仁守了她半日,天色发黑时,才生了气命令她去睡。白钺也只是呆呆地躺着,不肯闭眼,似痴傻了一般。
白安仁无法,只能心痛地叹着气,替她掖好被角,吹灯出去了。
白钺瞪着眼看着黑沉沉的屋顶,起初她只觉得心胀胀的痛,后来那痛竟越发凶狠,像是绞住了一般,她疼得难受,身体却又好像无力动弹,只能竭力呼吸着。
原来只是好好地躺着,竟也会无端端地疼得这样难受。
再后来,她觉得头也开始痛起来,又昏又胀,像要炸开一样。
长夜漫漫,她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可不管是醒是睡,这痛楚都不肯放过她。
浑浑噩噩间,她感觉到身边有一丝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她动了动眼珠子,发现黑暗中有一个身影正坐在床边。
“师兄。”她昏沉沉地坐起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好在,他也轻轻地回握住她,那真实的温度从他的手掌中传来。
“师兄,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白钺一边说着,一边又往他靠近几分。
石非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握着她的手。
“你也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她又卑微地求问。
石非卿还是没有答话。
沉默中,时间也变得难以琢磨。
忽然,他放开了她的手,缓缓起身,往屋外走去。
白钺慌忙爬起来,忍着全身的疼痛追了过去,颤抖着从背后抱住他:“那些签都是骗人的,你信我啊!”
“小钺……”石非卿抓住她的手,似乎想要拿开。
白钺却死死抱着不放:“你要真在意这破签,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拜了日月山川,再行了周公之礼,那什么未嫁先死的胡言乱语,不就都解了!”
石非卿闻言一愣,然后更为用力地去掰她的手。他虽重伤在身,白钺自己却也是半个伤号,到底拧不过。被他挣开的一瞬间,白钺竟错觉自己被一把推落了万丈深渊。
好在,他回身抱住了她。
他们二人都身上带伤,这一番拉扯之间便站立不稳。石非卿只能带着她转过身,一手倚住门,另一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抱住她。
接着,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唇上。
或许是因为顾忌着彼此的伤,这个吻轻柔得好像羽毛拂过,在它的极尽克制之下,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爱意。
渐渐的,白钺尝到一丝苦涩的味道。
她并没有哭。
白日里,她的泪都哭干了。她并没有哭。
为什么要哭呢?她在啊!她不会离开的啊!
她毫无保留地回应着,竭尽全力想将这份心意传给他。
缠绵悱恻终有尽时,两人又不舍地在黑暗中静静拥抱着,长久的静默中,石非卿突然苦笑一声,损她道:“没见过你这样心急的,我伤都没好。”
“那是我聪明,这办法不好吗?”白钺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
“满脑子歪主意,真不怕我死了。”石非卿轻笑着,白钺却又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到她额上。
“好好睡,我回去了。”石非卿又轻又缓地放开手,开门往外走去。
白钺茫然站了片刻,突追到门口喊:“师兄!”
“嗯?”石非卿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
“我不许你丢下我一个人。”白钺抓着门框,微微发着抖,“我不许,我不许!”
“嗯。”石非卿应了一声,然后缓缓地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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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半夜,白钺才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或许是一直在奔跑,像是在寻找或是逃离什么,光怪陆离,混乱不堪,倒仿佛越睡越累。
天还未见亮,她就又醒了。
头越发疼,竟把身上的痛都掩了过去,略微一动,头就像要炸开了似的。
可是突然袭上心头的忧惧驱赶着她挣扎着爬起来,抓过拐杖,急急地出了门。
清晨的石阶微微湿润,此时晨曦微弱,视物不清,昏沉沉的白钺竟摔了两次,身上都沾了些泥和青草。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爬起来继续往石非卿养伤的院子赶去。
她犹豫着推开院门,只觉得有把刀子正悬在心口。
她双手颤抖着推开屋门,只觉得那刀尖都贴在了心上。
然后,那刀子就像个恶意的玩笑一般,撤走了。
还好,还好,他还在,他没有走。
眼泪涌在眼眶里,她不敢哭出声来,怕扰了他静养,抓着门框站了好一阵,情绪稍稍平复,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搬了张小凳子,静静地趴在他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已经看了十几年的脸,这才慢慢又觉得有些困,渐渐睡着了。
这样趴着并不舒服,身上很疼,可是她却睡得很安心,似乎只有从这样的睡眠中才能恢复少许精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只温暖的手正在抚着她的头发,她完全放松下来,又睡了好一阵,这才渐渐醒过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这个人正在她面前,也正静静地看着她。
“摔哪儿了?”石非卿问。
“没事,我都好全了,摔两下不碍事。”白钺把摔破口子的那只手悄悄放到床沿下。
石非卿将她这小动作看得明明白白,心疼道:“回去睡吧。”
白钺摇摇头:“见不到你,我睡不着。头疼,全身都疼,难受。”
石非卿听得更为难受,轻声斥责:“谁让你不服安神丹的。”
“我怕我睡过头了,你就走了。”白钺说着,眼眶又红了。
石非卿看着她这副模样,强压了好一会儿翻涌的情绪,才涩声道:“我伤都没好,能去哪儿?”
他想离开。
可是她放不了手,难道他就放得了?
“师兄,等你伤好了,我们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住着吧,就我和你。”白钺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期待而忐忑地望着她。
石非卿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垂下眼去,没有答话。
“师兄,那雷不会再落下来的。”白钺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师父从前也引过天雷,可后头两百年都好好的。那雷不会霹你第二回的。”
这是两人头一回提到东斋。
果真,话音刚落,就只剩下可怕的沉默。
石非卿收回了手:“小钺……”
“就算那雷还要霹下来,我也不怕!”白钺慌忙打断,又去紧紧抓住他的手,“只要跟你在一起,不管是百年十年还是一天,我都不后悔!”
石非卿正想说话,白钺却又抢道:“师兄,只要你别丢下我,我什么都不怕!我求你了,好不好?”
白钺从前也总这样讨好卖乖地对他笑,这笑是那样熟悉,可如今,她一边笑着,两行泪却流了下来。
这丫头啊,竟是在他心里越缠越紧,又哪里解得开呢?
“嗯。”石非卿苦涩地笑了笑。“不丢下你。”
白钺听到这话,原本还尽力克制的眼泪,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石非卿看得心如刀绞,又斥她:“别哭了,本来人就瘦了,成天哭个肿眼泡,丑死了。”
“那我现在回去,化两颗消肿的丹再过来嘛。”白钺委屈巴巴地撇嘴。
“回去好好休息。”石非卿道。
白钺又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过来。
石非卿心中暗自叹了叹气:“晚些时候再过来。”
白钺哪里肯听话呢?回去仔仔细细敷了一会儿眼睛,自己觉得差不多消了肿,就拄着拐杖,无视白安仁黑沉沉的脸色,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去,又回了石非卿养伤的小院。
“师兄呀,你以后想住什么样的地方呀?”白钺趴在床边问。
“安静些的,有你一个就够吵了。”石非卿又这样口是心非地嫌弃,眼神柔柔地洒在她身上。
白钺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灵光一现,笑嘻嘻地一拍手:“我想到个好主意。”然后她又故意卖着关子盯着石非卿。
“说。”石非卿无奈道。
“你在地上住烦了没有呀?”白钺神秘兮兮问。
石非卿蹙眉看着她,一时不明白这鬼丫头脑子里又在异想天开什么。
“师兄呀,我们下次去寻寻水底妖兽的晦气,端了它老窝,占了它水府,你说好不好玩?”白钺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的点子。
“成天满脑子鬼主意。”石非卿原本想敲这鬼丫头的额头,伸出手去,不知怎么的就变成轻抚她额前的碎发。
“水底下够安静呀,不是水修又待不住,旁人也想不到,就我们两个,谁都不会来打扰,你说好不好呀?”白钺问。
“好。”石非卿的手掌滑落到她的脸颊上,拇指轻轻地摩挲着,眼中倒是破天荒的带着宠溺的笑。
白钺也傻兮兮地望着他笑。
过了一会儿,石非卿突然想来什么:“你这半日的丹服了吗?”
白钺歪着头回想了一阵儿:“服了……的吧?”
石非卿只觉得头疼,摇头蹙眉:“回去服丹。”
“嗯,那我晚些时候再来。”白钺乖巧地点头。
“今日晚了,别过来了。”石非卿又赶她。
白钺正待撒娇,石非卿却用心疼的眼神看过来:“小钺,不要折腾自己,好好养伤。”
白钺得了这话,心头有些难过,又有觉得暖,不大情愿地答应:“那好吧,我明日再来。”
“回去把安神丹服了,好好睡。”石非卿又叮嘱了一遍。
“我不用……”白钺摇头。
“听话。”石非卿打断她,又柔声安抚,“我不走。”
“好。”白钺这才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拄着拐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