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在槐江下游,离出海口并不远,一日后二人就回了青玉崖。石非卿原本在路上还有些沉默寡言,可白钺撒娇的本事早已臻至化境,从前对家中长辈使的时候,便无往不利,如今肆无忌惮地对着石非卿使起来,更是所向披靡。
她肚子里花花肠子又多,哄他顺路去了趟江州城,给他寻了个好东西,便也把毛给捋得顺顺的了。
东斋正独坐在繁花满枝的杏树下,听到他二人进门,便将忧色敛了。他见石非卿不过出去小半月,回来时竟神情放松,眼神明亮,全然不似曾经在青玉崖上终日沉郁的模样。他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脸上带出一抹慈祥的微笑,迎向了携手而行的二人。
“师父,我家里闹了些矛盾,师兄看我心情不好,所以在外面耽搁了几日。”白钺抢先说道,一边乖巧地迎上来扶住东斋。
东斋摇头慈笑:“平安回来就好,日日守着我一个老头子做甚。”
“师父呀,我们可乖了,这次出门给您寻了个好东西。”白钺说着,对石非卿使了使眼色。
“师父,小钺在江州城寻到个酿酒的好方子,今年我重新学过。想来我从前酿的也并非好酒,难为师父喝了这么些年。”石非卿道。
东斋欣然一笑,那笑中却有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涩:“傻孩子,为师喝的又并非是酒。”
“那是,师父喝的是师兄的孝心。他要是酿得不好喝,那孝心就不算十成十了。”白钺打趣道。
“哪有这回事,为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东斋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白钺笑嘻嘻地扶了东斋坐回石桌旁,二人又一同坐下,陪着东斋说话。
这春日杏花天影里,白钺自然叽叽喳喳个没完,石非卿却话也多了些似的。天色渐晚,三人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当晚,夜色正浓,四下寂静,只闻竹叶微声,虫鸣嘁嘁,天悠地旷,月朗风清。石非卿一人独坐在屋顶上,望着那轮素白的弯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他听到院中动静,原来是东斋从房中踱了出来。石非卿连忙从屋顶上下来,走到东斋面前问:“师父为何不好生歇息?”
东斋缓缓从袖中摸出一个平安扣,递给石非卿:“好孩子,你们此番虽未得焕云长老首肯,不过为师知小钺对你情深不移,她又是能自己拿主意的性子,为师便先把这平安扣赠予你,只当是个微薄的贺礼吧。”
石非卿低头接过那玉扣,面上虽还平静,却早已心潮澎湃。
前次他在这院中同东斋陈情,实是连求带逼。他知东斋并不愿他一再滞留凡尘,可他不论如何也不愿回去,从前是因为怨,如今是因为念。那怨不明来自何处,这念,却清楚明了牵着何人。
他对东斋的愧疚与日俱增。他修不好离相诀,放不下怨恨,如今还被诸多杂念牵绊。他一意孤行,一再辜负东斋期许,天底下当真没有比自己更不孝的弟子。
可他,真的做不到!
那平安扣握在他发热的手里,触手冰凉。它虽是块凡玉,却也是东斋贴身之物,代表着东斋真正的首肯,和真心的祝福。
石非卿只觉得千言万语涌在心头,却不知如何去说。
“小卿啊。”东斋幽幽道,“都是为师的错,为师并不该让你修离相诀。”
“师父……”石非卿既惊又愧。
东斋缓缓道:“为师不过是个老糊涂,一厢情愿望你放下怨念,却不曾想过,我当年那般混沌昏聩,独留你一个孩子,每日对着这空山深境,连个相伴之人也无,又拿什么去驱赶怨念呢?你这辈子过得如此之苦,都是为师自以为是,误你害你啊。”
“不是这样的……”石非卿不禁握紧了玉扣,更为愧疚。
东斋摇摇头:“只要你今生平安顺意,为师便再无他求。只是……谪仙流连凡尘,后果如何,也未闻有先例,为师终是担忧。”
这话却直刺破了石非卿心底最深处的阴霾,他看了看东斋,又转头去看白钺的屋子,神色有些悲凉,却又强忍着掩饰起来,毅然沉声道:“若真有那日,我自己一力担着。若会祸及旁人,我定当即远远离开,不叫牵挂之人受到丝毫伤害。”
东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傻孩子……”
然后,他拄着拐杖慢慢往屋里踱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夜明珠微弱的光亮中时,却又传来他的声音:“在为师心中,你并非是徒弟,而起我此生,最愧对,也最爱重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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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杏花悠然的清香分外助眠,白钺当晚倒是睡得香甜,白天醒来时,她突然又想到个主意,便又要去江州城。
她偏不许石非卿跟去,他就不大高兴,百无聊赖趴在窗户外看白钺对镜描眉。
“我给你画眉吧。”石非卿忽然道。
白钺讶然回头:“你还会画眉?”
石非卿挑挑眉:“这有何难,符不比眉毛难画多了?”
白钺觉得言之有理,不说别的,就那道幻影移形符就颇为难画,笔画之密,走势之陡,石非卿从前无聊时也照着画了一个,一次就成了。她自己学的时候都画毁了好几个呢。
大约有的人就是天赋秉异吧。
于是白钺点点头,石非卿走进来,搬了个凳子坐在她面前,略微看了眼黛砚和眉笔,胸有成竹地用笔尖沾了青黛,煞有介事地在白钺眉头上比划两下,然后描了起来。
“你会不会啊?”白钺忍不住想转头看镜子。
石非卿另一只手轻轻将她下巴捏住,掰了回来:“别动,再动画歪了算你的。”
白钺只好乖乖不动,可自己画眉时倒还没什么,别人拿笔描在眉上,只觉得痒,只好找些话来转移注意力:“师兄呀,浮玉峰炼丹缺什么东西,我都打听清楚了,本来想回去薅丹元宗的。这次心情不好没顾得上,回头我们一起出去杀妖采药好不好?”
“刚回来就想出去玩?”石非卿一边认真画着,一边轻笑问。
“为你操心呀。我怕你又念着欠了芷清长老人情,心里不自在。再说,玩又怎么了?千里江山摆在那里,不去玩岂不辜负了这天地造化?”白钺狡辩道。
“歪理真多。”石非卿轻声斥责,语气居然有些纵容之意。
白钺只回他个没脸没皮的笑,石非卿又轻斥她一声:“别挤眉弄眼的。”
白钺撇撇嘴,一双眼睛还是贼溜溜地盯着他看。
石非卿正低头专心画着眉,突然想起什么:“小钺,我们下次出去,顺带寻一寻你母亲吧。”
“怎么,你这小郎君就这样心急?”白钺可没忘记上次他在丹元宗怎么揶揄她的,礼尚往来,原话奉回。
“青玉崖上就我们三个,冷清得很……早点生个小的,热闹些。”石非卿难得没呛回去,居然还开始怕冷清,真是奇也怪哉。
白钺却立刻否决:“不要。”
“为何?”石非卿问。
“这小的不管性子像你,还是像我,怕都让人头疼得很,还是别了,我还没玩够呢。”白钺道。
石非卿郑重其事地思量一番,点点头:“说的也是,听你的。”
今天可真是怪得很,这蛇不光不损人,还这般言听计从?
“好了没有呀?”白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催道。
石非卿将眉笔一放,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番,得意地一笑:“大功告成。”
白钺见他那熟悉又欠揍的笑容,就觉得不妙,转头去看镜子,果真,他个狗东西,给她画了两条黑漆漆的大毛虫!
“石非卿,你……”白钺气得一口气噎住,“你几岁?!”
石非卿却挑着眉,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出去了。
这世间可有比这死蛇更小心眼的神仙?不让他跟去江州城,就玩这种幼稚透顶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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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钺许是气大发了,竟然第三日晚上才回来。
石非卿也不知自己就开个小玩笑,为何她竟气成这样,从前他又没少欺负她。况且,此前在青溪镇,她难道又少戏弄他了?总不能以后他全得让着她吧?这可不成!
可见她还沉着脸,他又不好再损人,只好关切问:“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
“要你管?”白钺气鼓鼓瞪他一眼。
“那你再给我画一回,就算还了。”石非卿自知理亏,又退了一步。
“那可不行,除非你陪我去一个地方。”白钺道。
“何处?”石非卿问。
然后他就被这满肚子坏水的鬼丫头把眼睛给蒙了,由她使着御风符,不知被带到了哪里。
他自然是看不见,白钺脸上哪里还有半抹恼色?
自得二人换了个身份相处,他那欺负人的臭毛病就收敛了不少,偶尔还学着服软哄人,似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对她。白钺是谁啊,跟他斗了十几年,必得钻了这空子把他驯服帖了,好叫西风这辈子都压住东风。
飞了好一阵,石非卿才觉得自己好像被摆了一道。
下降的时候,石非卿大略从四周的灵气感应到这是何处。这应是他非常熟悉的莫睡谷。只是透过纱巾,他却看到朦朦胧胧的光。
莫睡谷这个时辰不该这般明亮的。
“到啦。”白钺一边说,一边摘下蒙在他眼上的纱巾。
石非卿被眼前的亮光晃得眼花,眨了好几下眼,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亮光是从峡谷两侧倒悬丛生的树上发出的,半条峡谷的树枝上都挂着各色花灯。暖橘桃红、莹白亮黄、素蓝俏紫,玉兔望月、金玉满贯、芙蓉含春,各色各样汇成灯河。
石非卿知凡间有灯会一说,从前白钺并不带他往人流密集处去,他也不感兴趣。只是今日见这千灯成河之景,一时也被震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疑惑地看向白钺。
白钺笑盈盈地持着一盏桃花灯:“我原想陪你过个节,可最近的节日就只有清明了,总不能陪你过这个。上元灯会本来就是月下相约的好时候,不如给你补过一个上元灯节吧。”
说着,她就举着灯蹦蹦跳跳地在石非卿面前引路。
“你哪儿寻的这么多灯?”石非卿愕然问。
“我把江州城都薅空了啊。”白钺答。
石非卿哑然失笑:“所以你才去了这么久?”
白钺却回了他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
“师兄呀,上元灯节可是要猜灯谜的。”白钺说着,踮起脚尖拉过一盏花灯来,下面挂着一张花笺,题有一句:“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石非卿低头看了一会儿那句诗,问:“这是要猜何物?”。
白钺眨眨眼:“你先看谜面,我可没那么巧的心思,这里的谜面就一个谜底,你看完再猜。”
说罢,她又拉过来一张灯下花笺来,这张笺题的是:“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石非卿仔细看了看,还是不得要领,白钺又摘来一张:“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石非卿认真想了想,并不言语,由着白钺把他领着往前走。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完半条灯河,白钺不知怎的,突然又不走了,似恼了一般把手中的桃花灯往旁边的树枝上一搭:“你怎么还没猜出来呀?”
“不是你说看完了再猜?”石非卿故作糊涂逗她。
“你非要看完了再猜吗?”白钺嗔道。
“那你总得先告诉我谜底打的是什么。”石非卿也不需再看那些诗,只消看她便知答案。
“一种心情。”白钺神神秘秘地眨眨眼。
此时,灯河悬在他们头上,山风吹拂着花灯无声摇曳着。溪涧淌在他们脚下,泛着粼粼波光,在岩石间奏着潺潺清音。
此间此景,此诗此情,此一双人,都正好。
石非卿忽然走近了半步,拉过她的手,往怀中一带,然后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捧住她的后脑。
这下,没脸没皮白小钺居然慌了。
这波,好像冲得太猛了。
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双唇刹那,石非卿却突然想起那晚东斋所说,忧他留恋凡尘恐召祸患之事,迟疑了一瞬。无酒壮胆的白钺得了这个空隙,就想往后缩。
你就总是这样滑溜,让人拿不住。
这念头从他心头一瞬闪过,他只觉得,此刻就算天崩地裂也与他无关,他想做的,只有把这个恼人的死丫头拿住,牢牢地拿住。
他的吻,是生涩且有些凶狠的。
作了大死的白钺起初还想争些主动权,可她没想到在他柔软唇舌的侵略下,自己的身体和大脑竟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
这原本就是只猛兽,不管被她的柔情驯得再服帖,到底是只猛兽。
渐渐的,除了缠绵的触感和热烈的呼吸,她似乎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身体也软绵绵的失去力气,若不是石非卿托着她的腰,她怕是要在他怀中化成一汪春水。
浓情似暴雨落入这汪春水,激起水波迷乱,溅得水珠迷离,狂热的心跳仿若隆隆远雷。一切都在暴雨中模糊,时间也失去了存在感。
终于,这场暴雨转为绵绵细雨,渐渐止歇了。
两人,还拥在一起,呼吸犹自紊乱。
“师兄呀……”白钺埋着脸,羞声道,“你怎么这般不禁撩?”
石非卿只觉得这丫头当真好笑,方才明明缴械投降溃不成军,现在倒还来嘴硬。他圈着她进前半步,往树上一抵,伏在她耳边,略微沙哑地威胁:“再说一遍?”
“师兄……”退无可退的鬼丫头往他怀里一缩,果真就老实了。
两人又静静拥抱了好好一阵儿,白钺才又小声问:“师兄呀,我还给你备了个礼,你要不要?”
“什么礼?”石非卿略略放开她,仔细打量这丫头脸上有没有又打鬼主意的神色。
白钺轻轻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神秘兮兮拉着他一起坐到一块稍平整的岩石上。
两人并肩坐着,又静静瞧了会儿满谷的灯河,白钺这才试探着说:“师兄呀,我在那景行镖行的镖箱上,拍了个追踪符。”
石非卿神情一滞。
白钺轻声轻语缓缓往下讲:“我昨日寻了过去,扮成个算命先生,套了些话出来。”
石非卿脸色发沉,并不说话。
“当年你父母竭力反对虞山掌门,便被软禁了起来。后来事情败露,那掌门便恼羞成怒废了他们修为,将他们逐了出来。之后他们凭着还有些功夫,就在盛京城开了家镖行,可到底身体受损,你母亲在生你妹妹时,就过世了。”白钺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娓娓道来。
石非卿听完,似乎仍没什么反应。
“他们这一镖是要压来江州城的,你可要去见一见?”白钺小心翼翼问。
石非卿低头看着水面破碎的灯影,良久,才如释重负:“不见。”
“当真不见?”白钺问。
石非卿摇摇头:“我并不识得他们,也从未有过半日相伴之缘,我知他们活着便好,何必前去搅扰?”
说罢,他又转头凝视着白钺:“小钺,只有你和师父,才是我的至亲。”
白钺闻言一怔,忽的心头一酸。
其实,她也不是那般没心没肺。她在丹元宗的家没了,她虽然不愿老去想这事,可那一丝无依无靠的茫然和悲凉,仍锁在心头。她这般使劲浑身解数地去哄他治愈他乃至于讨好他,或许,也只是因为她太想要个新家了。
她和石非卿不一样,她不知道没有家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在,这个人嫌狗厌的拧巴仙人,终归会和她有一个新家,一个真正的新家。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阵,白钺又问:“师兄呀,你想吃芙蓉糕吗?甜的。”
石非卿瞥她一眼,不愿承认自己喜甜。
白钺却笑嘻嘻地扯他的袖子:“我们什么时候往北边去玩吧,听说盛京的芙蓉糕、红绫饼、糖薄脆、雪花酥都很好吃呀。”
“不去。”石非卿果断拒绝。
“去嘛,去嘛,我只在槐江一带玩过,北边还没去过呢。”白钺死皮赖脸地又缠又哄。
“不去。”石非卿还是拒绝。
“去嘛,去嘛,盛京还有烟花呢,我都没见过。”白钺一边撒娇,一边拿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以后再说。”石非卿不耐烦道。
“好呀。”白钺知他脾气得很,有这话就成了,开开心心往他肩头一靠。
两人又靠在一起看灯,偶尔白钺又冒出来一句无聊至极的话。许是一连奔波了三日,她渐渐就有些犯困,脑袋迷迷糊糊地一点一点的。
石非卿拍了拍她的额头,无奈笑道:“回了。”
白钺小嘴一嘟:“飞不动。”
这是白钺头一遭醒着的时候被人御剑抱了回去。她搂着他的脖子,瞧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瞧着他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鬓角几缕碎发,还有那有趣的耳朵,忍不住悄悄傻笑起来。
明日,她定要刻一面大章,在这人全身上下盖满“白钺之宝”,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叫石非卿的人,是她白钺心头的宝。
回了青玉崖,两人又在白钺房门口悄悄腻歪了一阵,才各自回房歇息。
白钺虽然困得很,可许是今日办了件大事,脑子里颇为兴奋,不住地回想起方才莫睡谷里的事来,只觉得脸上心头不住发烫,辗转反侧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一丝让人舒心的气息。
今夜月明,她本又开着窗,懒懒地睁眼一看,果真见到朦胧月光中,石非卿正趴在她床边,满眼欢喜地看着她。
“你干嘛?”白钺莫名其妙问。
“你好看。”石非卿道。
“天天看还没看够呀?大半夜跑过来。”白钺嗔他一眼。
“我好看吗?”石非卿问。
白钺只觉得这人真是奇怪,便故意噎他:“不好看。”
不想石非卿却也不生气,又道:“小钺,我方才梦见你了。”
“梦见什么呀?”白钺问。
石非卿认真思忖着回忆:“我梦见我带着你,围着一座孤山飞,你坐在我头上。”
“我坐在你头上?”白钺哭笑不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石非卿似乎也有点窘:“梦不就是乱七八糟的?”
白钺见他站起来转身欲走,急忙唤他一声:“师兄。”
“什么事?”石非卿问。
“你好看。”白钺说。
石非卿背对着她,嘴角微微一勾:“那还需要你说?”
石非卿这莫名其妙来了一趟,许是屋中留了一丝他的气息,白钺这倒是睡得沉了。
睡得越沉,梦境也越沉。
沉沉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梦境很吵,嘈嘈切切,闹得人脑中嗡嗡直响。
“重亥,你可认罪?”那是一个威严而傲慢的声音。
“可笑,我从未行教唆之事,空口无凭,如何能定我之罪?”那是一条被道道铁链锁在石柱上的黑龙,龙角似被撞断了半支,却高傲地昂着头。
“还敢狡辩?那孽畜本就是你从章尾山带回,如今酿成大错,还敢说与你无关?”另一个傲慢的声音咄咄逼人。
“那孩子本就无辜,罗酆山之祸,罪在鬼帝。你们不按天条诛尽他鬼族,反倒凭他胡乱攀咬之言定我之罪,当真可笑至极!”龙不逊咆哮着。
“重亥,你不过一介小小都司,休要猖狂!鬼帝之罪,他自会去领。你教唆相柳在前,私刑鬼帝在后,今又藐视天规,咆哮上官,你虽曾诛妖有功,但远不能抵,今日数罪并罚,便判处削去仙骨,着令你下界收了那孽畜,再贬为凡人,五世方可得回!”又一个傲慢的声音宣下判罚。
“尔等小仙也配称上官?那玄龟既掌冥府,却放任鬼帝失职,青龙既掌龙渊,却阻塞消息令我不知实情。先叫他二人出来自咎领罚,再与我论罪不迟!”龙依旧傲然抗辩。
“放肆!天帝岂是你小小都司所能非议?天规自在此处,条条判罚有规可依,你这孽龙如此狂悖,可是要撕毁天规,再与诸天为敌?”又一个傲慢的声音厉声威胁。
“颠倒黑白!可笑至极!”龙忿然狂笑,那锁着他的铁链,拉扯碰撞出剧烈的声响。
这个梦实在是太吵了。
又吵,又压得人难受。
白钺猛然惊醒过来。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却越发沉重。
屋外不知何时竟变了天,狂风正从窗外呼啸着扑进来。她焦躁不安地起了身,正想去关窗,抬头一看,却见天空已被乌云压满,那云中竟隐隐可见森然电光。
一股冰凉的惧意从背脊上冒起。
她开口想喊石非卿。
这时,石非卿的房门却被他猛然撞开,跌跌撞撞冲了出来,直接摔倒在院中。他迅速爬起来,仰头向天空一望,然后转过头来,发现正在窗边的白钺。
他只看了她一眼,短短的一眼。须臾之间,深情,凄凉,不舍,悲怨,决绝,一闪而过。
然后他祭出长右剑,慌乱往院外飞去。可他竟飞得像一面破了洞的风筝,刚掠出墙去,白钺便听到“锵啷”的脆响和人跌落的声音。
“师兄!”白钺这才从惧意当中惊醒过来,连忙追出去,正看到石非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往悬崖奔去。
白钺捏起御风符去追,他现在无法御剑,连跑都是连跌带撞,她很快便追了上来。
“师兄!”白钺拉住他喊道。
“别过来!”石非卿一把将她推开,亡命地往前冲去。
可白钺又跟过来拉他,石非卿更为粗暴地把她推开,急吼道:“走开!”
然后,他竟慌不择路地,往悬崖跳了下去。
此刻那雷云已浓得要滴下墨来,电光疯狂地在云间窜动,随时要炸裂开一般。
白钺却根本看不到这些。她眼里只有往悬崖跳去的石非卿。她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捏了御风符,跟着跳下去,死死抱住他。
“叫你……走开啊!!!”石非卿绝望地大吼道。
话音未落,一道炽白的电光,将白钺的视线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