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钺把云鹤催得飞快,待得远远望见丹元宗,那鹤却无论如何不肯再飞。白钺只能将它停在槐江边的一处沙洲上,自己捏了符往禺谷峰而去。
白钺只在幼时和左权山去过那处破院子,当时他俩从兽苑偷了两只毒甲虫来,躲在那座塌了一半的破亭子里斗虫子玩。
可那院子具体在何处,她却记不大清。好在此时天已黑尽,她在禺谷峰的后山中乱寻了一通,终是看到黑漆漆的山林里一点灯光如豆,立刻心急如焚折转而下。
那灯光正是从略微修缮的破屋子里透出来的。白钧正坐在窗前,就着灯读书。听到院中动静,他抬起头来,双眸明亮如星,笑靥明媚动人:“爹——阿钺姐姐?”
白钺本是杀气腾腾而至,可一来这院中并无白安仁的身影,二来又见白钧这副纯真烂漫的模样,哪里还骂得出口?
她推门走进去,白钧心虚地站起来,低着头可怜兮兮地不说话。
“爹爹呢?”白钺问。
“爹爹出去了,晚些时候回来。”白钧的声音小如蚊呐。
“你们两个到底在胡闹些什么?毒丹道也是随便能修的?”白钺气问。
白钧羞愧地低头着,小拳头捏着,却不答话。
“爹爹哄你的?他说什么你就信?三师姐的事情你忘了?”见他不回答,白钺心中气恼便压不住了,声音也严厉起来。
“爹爹没有哄我,是我自愿的。”白钧眼尾微微发红,却紧皱着眉头,不愿眼泪冒出来。
“你自愿什么?你资质那么好,好好跟着母亲学不行吗?你俩是疯了不成?”见他这倔模样,白钺忍不住骂起来。
白钧仍是低头不语。白钺骂得这几句,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可怜相,便又不忍再发火,只得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拉着他坐下,想等白安仁回来再问个明白。
“阿钺姐姐。”白钧却突然小声道,“我没有胡闹。”
白钺不解看他,白钧愧疚垂下眼去,语气却坚定:“我想留在丹元宗,可是我不该留在这里……爹爹说了,毒丹道凶煞,以凶克凶,兴许我才不会害了旁人,他才许我留下来。”
白钺只觉荒唐至极:“什么以凶克凶?谁许他赶你走了?丹元宗就是你的家,谁都不能赶你走!”
白钧摇摇头:“阿钺姐姐,我不该留在这里……可是我想有个家,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白钺越听越糊涂,只觉越看白钧越可怜,越想白安仁越生气,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阿钧你别听爹爹胡说,他喝了酒就说疯话。你那么乖,谁都愿意你留在丹元宗,母亲很喜欢你的,现在师兄们……大师姐一个人在焕云峰上,你正该多陪陪她才是。”
不想白钧听得此言,却忽然激动起来,眼中泛出泪光,喊道:“阿钺姐姐,我命数不详,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都是因我而死的!从前,爹爹还给了我一块玉佩镇着,可那回我被狰叼走了,玉也不知何时碎了。我是天底下最不详的东西,那玉也镇不住!可我不想走,我不想没有家!爹爹说了,既然祥瑞之物镇不住,那不如试着以凶克凶。反正我离得远远的,也害不到你们,若我早日死了,反倒是做了件善事!”白钧说着,面色转为凛然,眼神却更为悲戚。
这哪里是个孩子说得出来的话?
白钺被他说得心中沉痛,连忙驳斥:“爹爹尽说疯话!四师兄会……那样,是因为我俩从小任性妄为,才会惹了祸,还连累了二师兄,跟你有什么关系?三师姐……毒丹道本来就凶险,稍有不慎就易殒命。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有缘由的,哪里赖得上虚无缥缈的命数之说?”
白钧却只是摇头,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阿钺姐姐,你也离我远些吧。爹爹说了,你在青屿山上,有谪仙镇着,我是克不到你的。”
白钺气得直拍他脑袋:“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家里这些事根本就赖不上你!爹爹一个半罐子,他懂什么命数天理?”
白钧却还是自顾说着:“阿钺姐姐,我本来应该把爹爹也还给你的,可是……阿钧不想一个亲人也没有。阿钧既自私又贪心……是最恶心的东西。”说完这话,这孩子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珠子一样一颗颗往下掉。
白钺在青屿山上,逗弄弱小的本事长了不少,哄孩子的经验却是全无,见自己一番劝导反倒把这孩子劝哭了,自责万分,心疼地捧着他玉一样精致的小脸替他抹泪,柔声劝慰:“你哪里恶心?你明明是我见过的最乖的孩子了。”
白钧原本好容易止住泪,却被她捧着脸动不了,被她这样关切地看着,眼泪又难以抑制地涌了出来。
“那都是我装的啊!阿钺姐姐,那都是我装的!我怕你们讨厌我,不要我,所以你们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贪心,我自私,我说谎,我就是想要你们都喜欢我,我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白钧终是压抑不住情绪,崩溃得大哭起来。
白钺被他哭得心如刀割,世上哪里有比白钧更可怜的孩子?她自己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搂着他安慰:“阿钧只是太乖了,不想别人不高兴,哪里恶心?姐姐从来没觉得阿钧恶心!”
白钧却想把她推开,可他哭得神志混乱,身上也没甚力气,只能呜咽着求道:“阿钺姐姐,你离我远些吧,我会克到你的!”
白钺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这钻了牛角尖的孩子,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你克不到我啊,姐姐有谪仙镇着,已经是元婴修士了。以后姐姐修成个蛇仙,阿钧就再也不怕克到我了。”
听了她这话,白钧才终于不推她,伸出手去轻轻地回抱住她,断断续续地哭着:“阿钧就想有个家啊,为什么总不让我有个家呢?”
白钺想起白钧幼时的惨遇,这孩子怕是始终没从那件事里出来过,所以才会胡思乱想,把家中这些祸事往自己身上揽。她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柔声劝道:“阿钧有家啊,你得好好的,乖乖修炼,以后和姐姐一起修成散仙,我们一起做上千年的家人呀。”
白钧哭声渐止,才在她怀里轻轻应了一声好,白钺趁机又劝:“所以你别再修毒丹道了,跟着母亲好好学吧,母亲可厉害了,外头的修士都敬服她。”
“不行。”白钧果断拒绝。
“为何?”白钺闻言放开白钧,却见他一脸倔样,只觉得头大,这一大晚上她竟都白劝了。
白钧小脸上还挂着泪珠,鼻子也还塞着,却一脸严肃:“爹爹说了,阿钺姐姐什么本事都没有,法宝也不会自己炼,要不是蹭了谪仙的仙气,修为也涨不上去。阿钧如果不厉害一些,今后怎么保护你呢?”
白钺原本因怜悯而满心悲凉,现在却气得七窍生烟。就爹爹那个元婴长老也好意思说自己?等他回来了再一笔一笔好好算!
不想她又等了小半晚上,白安仁一直没有出现。白钧只说白安仁交代过晚些就回的,也不知为何他还未归。
这孩子到底只是筑基修为,自从被白安仁稀里糊涂带入毒丹道,爷俩天天凑一块儿研究丹典,修行也耽搁下了。方才哭了那么大一通,现在夜已深了,自然犯起困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白钺见他可怜,便打发他去睡觉。正待她转身出去,白钧却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因着刚哭过,眼睛倒是越发清澈:“阿钺姐姐,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会修成蛇仙呢?”
“因为姐姐修的功法,到了洞虚境,就会和小蛇合而为一呀。”白钺简略解释。
“是小时候想咬我的那条小白蛇吗?”白钧问。
“对呀。”白钺不敢多言,怕白钧又提摸阿虺的要求来。她能感觉到阿虺本能里对白钧的排斥,就像它本能地对石非卿畏伏一样。这蛇可真是欺软怕硬。
白钧却只是甜甜微笑:“它好漂亮呀。姐姐要是修成了蛇仙,也一定是最漂亮的。”
白钺听得怪难为情。丹元宗的师姐妹们善于保养气色水润,青屿山的女修们幽兰慧心清新脱俗,貌美如同仙子下凡的女子一抓一大把,她哪里担得起“最漂亮”三个字。
想来这孩子是看阿虺漂亮,才会有这样的期待吧。
阿虺倒是真是蛇类中顶天的漂亮了,她隔着物种也喜欢得很。
待得她出来,便歪在外间的椅子上打盹。不想白安仁竟然人间蒸发,倒是半夜的时候,白钧睡眼朦胧地跑出来,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白钺,白钺觉察到这孩子正杵在自己面前时,吓了好大一跳。
“阿钺姐姐,你真的不会被我克到吗?”白钧迷迷糊糊问。
白钺哭笑不得:“不会不会,姐姐日日在那青玉崖上住着,怕都被仙气浸透了。”石非卿有个鬼的仙气让她蹭,一天到晚怨气那么重。
“可姐姐要是一直住在青屿山,我们又怎能算一家人呢?”白钧问。
“我不会一直住那里呀。”白钺也不算哄骗他。师父……那九瓣莲能续他多少年的命,当真不好说,而石非卿,迟早是要回天上去的。
这样一想,她忽而有些黯然。
“我好想姐姐回来和我们住一起呀。可是姐姐要是没有谪仙镇着,又会被阿钧克了的。”白钧失落地念叨。
“唉……快回去睡觉,我困了。”白钺无话可说,不自觉的那语气就有些像石非卿赶她的时候一样。这事跟孩子家掰扯不清楚,还是得等白安仁回来了再好好谈谈。
待得天亮,白安仁却仍无踪影。白钺无法,只得嘱咐白钧在那院子里好生待着,自己去焕云峰找纪岚君。
焕云峰还是一如既往的烟熏火燎,一夜的山风也没能把这呛人的味道吹散,白钺真不知这些火修怎么就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待得下去,还将那乌烟瘴气的烟雾比作“焕云”,像是熏在里头就能成仙似的。
兴许,火修看他们水修没事就爱淋个雨,也像是有病吧。
这大清早的,人际寥寥,她也不知母亲醒没醒。她来时胸中大义凛然,到得这焕云峰上又如履薄冰起来,不敢去扰了纪岚君清眠,只好转悠到偏僻些的地方,躲躲那烟味儿。
这却不巧,她刚转过一处回廊,却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顾若槿正在和一人并肩坐着。
那人白钺也是识得的,是鹤朱峰的贯众子,鹤朱峰首座鬼珠真人的弟子,从前与顾若槿也是相熟的。把白安仁在鹤朱峰的异常举动告诉顾若槿的,正是此人。
他俩本年纪相仿,可顾若槿修为低,已然一副韶华不再的模样,贯众师兄虽做出家打扮,却仍是意气风发,气宇不凡。
这两人凑一起本是不搭调的,他们也只是静静地并肩坐着,并不交谈。可那副画面看在白钺眼里,却有些动容。
白钺远远躲着看了好一阵儿,心里有些空落落起来,便折转回去,去寻母亲。
纪岚君此时已经起身,正在屋后挑拣药材。白钺战战兢兢地挪过去,喊了一声:“母亲。”
这次回来她没同任何人讲,纪岚君怕是又要斥责她贪玩好事。
正当白钺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纪岚君却只淡淡说了一句:“你来了。”
白钺小心翼翼抬起头来,观纪岚君脸上并无愠色,这才问:“母亲,你知道爹爹哪里去了吗?我回来同他……问问阿钧的事,可是他一夜未归。”
纪岚君面有讥讽之色:“他昨日到我这里来,说是给你寻法宝去了,不知何时可归。”
白钺顿时语塞。白安仁什么时候替她寻法宝不成?怕是昨天回去见自己杀回来了,便脚底抹油溜了。
她幼时只觉得爹爹有趣,和她一样爱玩,还总护着她和左权山。现在大些了,倒是慢慢觉得白安仁做事不妥帖。
“你爹,不总是那样吗?把你也教成一副任性妄为的样子。你才回青屿山几天,又跑回来做甚?”纪岚君的话听起来像斥责,语气却甚是疲惫。
是啊,她的徒弟接二连三地去了,如今只剩一个顾若槿,她唯一的女儿也被她送去青屿山,她的丈夫同她不合,捡了个儿子住在禺谷峰,也少有往来了。
这样一想,白钺突然心疼起纪岚君来。
“我就是……就是担心家里,也想来看看你。”白钺小声道。
纪岚君一向冷硬的脸有了一丝动容,她看着有些陌生的女儿,沉默良久,叹了声气:“你怕是为了白钧而来吧。”
“母亲……”白钺踌躇起来,不知该不该开这个口。
“那是你爹的主意,我不便干涉。”纪岚君道。
“可毒丹之道凶险万分,阿钧还小,怎么能让他稀里糊涂地被爹爹带上这么条险途呢?”白钺急急争辩。
“毒丹之道我丹元宗向来有之,你爷爷修得,素槿修得,鹤朱峰上诸多长老弟子修得,为何白钧修不得?况且,那孩子也是自愿。”纪岚君又变成白钺熟悉的那个严母。
“可是……那是阿钧呀!”白钺还欲分辩,但纪岚君言之有理,她也辩驳不出个理由来。
“师父……”顾若槿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见顾若槿来了,纪岚君的神色却更为疲惫了。
顾若槿见白钺在场,母女二人似乎又有冲突,原本心中有话,却也不好再说。
“罢了,入毒丹道是白钧自己的选择,只是他跟着你父亲那样胡闹,终是不妥。到底我也教过他几天,算是有师徒之谊,过两天我去一趟鹤朱峰,托鬼珠师兄好生看顾这孩子吧。”纪岚君神色恹恹地走开了。
白钺心中难受,抢了几步走上前去,拉住纪岚君的袖子:“母亲……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心里难受!”
纪岚君闻言愕然,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女儿低着头,却与自己一般高,她这才怔怔地伸出手去,抚着白钺的头顶:“你常年在青屿山,倒是冷不丁的长这么高了。”
白钺都不记得上次纪岚君抚自己头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觉得鼻子一酸,又怕好端端的掉泪惹纪岚君伤心,便强自笑道:“对呀,我不光长高了,连修为都到元婴境了,可是没给你丢脸呀。”
纪岚君也不记得上次白钺对她耍宝撒娇是什么时候,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本能地脸色一沉,训斥道:“你成日同谪仙在一处,修为还涨得这么慢,怕是阳奉阴违地哄着东斋前辈,成日里偷懒去了。”
白钺心中纳闷,她修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假,可为何人人都说她蹭了石非卿仙气?石非卿有个鬼的仙气给她蹭?她为何从来没感觉到过?天天跟他对呛,生一肚子闷气还差不多。
况且除了几年前他掉境界丢了脸,他修炼过吗?他做师兄的都不练,上梁都是歪的,她偷奸耍滑又怎么了?
这些话她可不敢和纪岚君说,只得故作委屈:“他谪仙他的,为何我修为就得涨得快?他现在就是个小元婴,哪有半口仙气让我蹭?”
说罢,她还回过头去问顾若槿:“是吧,大师姐,我哪里蹭着什么仙气了?”
顾若槿却柔柔一笑:“我修为低,是看不出的。师父是分神大修,想来是不会看错的。”
白钺却不可置信地举起手来反复瞧着,口里不住念叨:“哪有?哪有?”
纪岚君被她这样子逗得有些发笑,轻轻拍了下她乱晃的手:“倒也说不得是仙气,你身上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威严之气护着。想来你日日在青玉崖上,自己觉察不出来罢了。东斋前辈的境况我是知晓的,我想着那孩子终归来历不凡,后来见他教导你也还算上心,才放心让你去了东斋门下。不然,凭他青屿山,还敢糊弄我?”
“那是,师父当年一根银鞭在手,谁人不怕?就算是给人抽晕了,还要喂丹接着打。”顾若槿在旁边打趣。
白钺瞪着眼睛打量了纪岚君好大半天。
纪岚君年轻时的威名她是听过的,作为伊蓍真人的得意门生,她当年也是有些骄横的。只是万万没想到母亲竟这般厉害,连自称丹元宗小姑奶奶的白钺都自愧弗如。
许是被顾若槿在女儿面前提起年少的轻狂旧事,纪岚君也有些赧然,连忙岔开话题:“你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把白钧也接过来。他父子俩在那破屋子后头养了好些个毒虫,怕是要坏事。”
白钺听得脸色发青。她昨天冲着骂白安仁而来,又只顾着安慰白钧,竟然根本没察觉到屋后头还有这些东西。说罢她急急捏了御风符就走,招呼都顾不得同纪岚君打。
待得白钺赶回禺谷峰,果然见白钧正用灵力定着一只藏尾红蝎,一边对着书本,一边取那蝎子的毒腺。
想着蓝素槿就是折在这毒虫上的,白钺只觉得眼前发黑,正欲呵斥,又怕她这蓦然一喝,反倒分了他的心神生出事端,只得屏着呼吸悄声走过去,然后突然使了灵力把那蝎子远远地抛出去,再凝了段冰刃刺过去,把它钉死在地上。
“阿钺姐姐。”白钧回过头来看她,眼中充满欢喜。
“谁让你碰这些虫子的?”白钺指着那虫子,秀眉倒竖。
“爹爹叮嘱我的,这几日要学会取这虫子的毒腺。”白钧却神情无辜,好似全然不知方才有多危险。
白钺气得语塞。
母亲言之有理,毒丹之道虽比旁的修仙之途凶险些,可鹤朱峰上诸多弟子不也照样以此入道了吗?
她修的虺相双生法,也并非万无一失,至少开头偷枚灵蛇蛋就很危险,人蛇心神合一也难于登天,只不过这些障碍石非卿都替她扫了。石非卿修的离相诀,若是入了心障,也比旁的功法更易走火入魔。
如果阿钧认定自己命格太凶,唯有修毒丹道方能化解,便也随他去吧,待得他日后自己慢慢想通就是了。
只是得正经找个师父才行,可再别跟着白安仁胡闹了!
想到这里,她便把母亲的话同白钧讲了,这孩子还待犹豫,白钺却不给他机会,让他带自己去看养毒虫的地方。
白钺虽不懂毒丹道,但是在禺谷峰的兽苑闲逛得多,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虫子养得很有章法,牢笼禁制都相当谨慎。白钺本想让白钧使术法将这些虫子烧了,可转念一想,有些虫毒是会散到烟气里去的,便凝了好大一块冰,不由分说将虫子全冻起来。
白钧十分舍不得,又不敢忤逆白钺,只能委屈巴巴地小声申辩:“我和爹爹没有胡闹。”
白钺自是带着白钧回了焕云峰。现下她同纪岚君倒是隔阂渐消,虽然说话间仍是尴尬,她也还因自己终于能表一表做女儿的孝心而感到高兴。
又过了一日,纪岚君正欲带着白钧去鹤朱峰,鬼珠长老却亲自来了。白钺以为他们要谈白钧之事,躲在屏后偷听,不料却听了个惊天喜事。
鬼珠长老是替他那徒儿贯众子前来向顾若槿提亲的。贯众子俗家姓宋,单名一个元字,原与顾若槿乃是青梅竹马之谊,只是后来却慢慢疏远了,现在二人不知为何又心意相通,鬼珠长老便做主让贯众子还俗,来求纪岚君同意这二人结为道侣。
纪岚君却没有立刻答复,请鬼珠长老先回去。过得一会儿,顾若槿来了。白钺躲在屏后,听得纪岚君问:“你可想好了?”
“师父,从前我只觉得自己资质平平,自是配不上他的,故而疏远了。可近日因着师弟妹们这些变故,我突然想了个明白,人活一世,何必诸多顾虑,我既心悦于他,不如剖白心意,此生也能落得个无悔。可我竟才知,他也因自己所修乃是毒丹之道,怕我介怀,又见我疏远,这才出了家。想来,我同他这些年,竟是白白蹉跎了。”顾若槿娓娓答道。
“你也知自己与他修为并不匹配,想来在修仙之道上心志也不相合,怕是难得善果。”纪岚君怅然相劝。
“正因我修为不高,寿数也不能长久,既然当下两情相悦,又何必为了未来之事,徒然顾虑不前呢?”顾若槿回道。
“我当年也同你一样,觉得只要有情,便怎样也好。可终究……情之一物,不过尔尔,非但不能消解隔阂,反是日日相互消磨,倒不如各留念想,各寻机缘。”纪岚君与顾若槿半师半友,自然是推心置腹无话不可谈。
“师父,姻缘之事,旁人的衷告向来是无用的,都得要自己去碰一碰才甘心。您且放宽心,若不得善果,我也是无悔的。”顾若槿声音柔和,却异常坚定。
“罢了,随你吧。”纪岚君叹气道,“你且先回去,我明日去答复鬼珠师兄。”
“多谢师父成全。”顾若槿感激道。
待得顾若槿出去,纪岚君却提高了声音:“偷听够了没?”
纪岚君早觉察到白钺在那屏风后面,故意没有戳破她,也是想着女儿如今大了,存着让她听一听长点心的意思。白钺看着是从小没心没肺的,可谁知道她会不会像她爷爷那般,一入情网便什么也不顾了。
白钺脸红心虚地从屏风后挪出来,期期艾艾辩解:“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你们会说阿钧的事,才想着听一听。”
纪岚君怅然摇头:“听听也无妨。你且记着,我等修仙之辈本就淡泊情缘,若哪日结了段孽缘,你只当是大梦一场,及时抽身离去,切莫损了自身。”
白钺懵懵懂懂地点头,纪岚君又道:“我明日把若槿和白钧之事与鬼珠师兄交代明白,便打算闭关了。”
“母亲?”白钺惊道。
“我的弟子们,该离去的,都离去了,该有个归宿的,也有了归宿。你既在那青玉崖上,自然也是稳妥的。这些年,我终归是有些累了。”纪岚君幽幽叹息。
“母亲……”白钺这刚同纪岚君有些亲近,自然是舍不得她闭关的。
纪岚君却淡然一笑:“傻孩子,我只是闭关,又不是不再出来。”
又过了些时日,顾若槿同还了俗的宋元结成道侣。修仙之人不拘于俗礼,凡间婚嫁的繁琐礼仪自是不必,往往就是征了父母师长的同意,二人对着日月山川一拜,便成了。
那日纪岚君已经闭关,白钺牵着白钧来看。只见二人并肩跪着,对着广袤天地一同念道:
野岸垂星落,月出孤海天。
浮生似露华,聚散一梦间。
愿作青山石,结道修此缘。
一岁如千秋,山川同为鉴。
白钧拉着白钺的手,认真问:“阿钺姐姐,宋师兄以后就是大师姐的家人了吗?”
白钺点点头:“结了道侣,自然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待宋师兄也要像自家人一样。”
白钧低头思索了片刻,又问:“姐姐也会和别人结为道侣吗?姐姐喜欢什么样的道侣呢?”
“听话的,别成天气我呛我的就成。”白钺笑嘻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