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狼嗥的行踪,良宵这些天也在夜里借着月光探寻过,却同样一无所获。
这广阔大地,这世间万物,即便月光遍洒,也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这一日,鸿蒙小憩醒来再未合眼,他将那张地图研究整晚,于隔日清晨,率军向着东荒进发。
鸿蒙平常都是谋定而后动,这次却是决定直接向着蒙赤牙发起进攻——那张地图是真是假,鸿蒙无从判定,但狼嗥下落不明,鸿蒙没有时间去验证。
彼时大暑,却是越近东荒方向越发严寒。等鸿蒙率军到了蒙赤牙藏身之所的附近,他的人马都已换上了冬装。
马蹄厚厚包裹着,行在冷硬的冰面上,无声也不留痕。
兔女从出发时就化成了一只兔子跳上了鸿蒙的马背,等到了东荒附近,它倒是因着厚厚的茸毛不畏严寒,跳去地上,四处撒野去了,走时还不忘冲良宵打招呼,“主人,玩一会儿我就回来!”
良宵为避免卷入太多的因果,来时隐去了身形,能看见他的只有鸿蒙和兔女。
兔女头一次来到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看见什么都新奇,良宵便点头允了,叮嘱它:“不要跑得太远。”
当时行军多日,狼嗥踪迹全无,良宵追溯着狼嗥离开时的月光,只见他行到这东荒附近的一片树林就不见了踪影。
去往真正的东荒要渡过一条宽阔的冰河,而这河流的岸边,只有那一片树林。
卡布一到树林外头就向鸿蒙禀报:“就是这里!”
就是在这里,青羊借用巫术,招来蝴蝶又引得蜜蜂,叫风波带着人有机可乘,将曾经负责追击蒙赤牙的卡布和狼嗥冲杀了好些次。
这林中树木的排布交错缭乱,林枝光秃无叶挂满冰锥,一看就是个轻易能要了人命的地方。
鸿蒙在林外观察思索一番,命大队人马在林外候命,自己则打马进了林内。
良宵隐去身形一直都坐在鸿蒙的马背上,等进了林子里头,良宵就把鸿蒙圈进怀里,在鸿蒙耳边忍不住提醒:“有阵。”
这些年,鸿蒙同手下那些寻踪觅迹的人外出多次,也跟着他们见识了不少迷阵,他自林外就觉得这树林诡异,遂也有所猜测,于是就拍了拍良宵的手说:“不怕,我破得了。”语罢,腰间弯刀已脱手飞出。
彼时正午阳光将这林中照得白茫一片,那些挂在林梢的冰锥被鸿蒙有序地削去了一些,便见冰锥落下同时,林木纷纷移位,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换间,最终挪出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鸿蒙没有任何的犹豫,向林外抬手示意,带着人马即刻冲入了地下,果然就在里头寻见了蒙赤牙藏身的城堡。
这所谓的城堡不若说是个地下城,里头日月不见,寒冰雕砌,点满了长明灯。
鸿蒙率军突然闯入,使得地下城里的守卫惊讶不已,可他们既然肯跟着蒙赤牙逃离至此,显然都是蒙赤牙忠心不二的心腹,遂立即就向着鸿蒙的人马扑杀而来。
鸿蒙手起刀落,率先开路,进到城内终于确定那位曾经参与修建的奴隶所给的地图是真。
“这就好办了。”鸿蒙冲身后的良宵说着,直接向蒙赤牙王台的方向冲杀而去。
蒙赤牙在此修建的是一个城中城,除却在地上的树林设了迷阵,在这地下城里,他自王台下方还挖了一个藏身的地宫。
等鸿蒙率军血洗到了蒙赤牙的王台,王台上头空无一人。
鸿蒙在王台底下勒马,只道:“出来!”
这王台高约三丈,上设一个冰雕的王座,上头铺着西荒大漠才有的白狼皮。
看来这些天,蒙赤牙果然同雅格拉族走动过。
鸿蒙冷哼一声,见王台之上毫无动静,直接将弯刀飞出。
便见高高王台上,那张白狼皮霎时一分为二,冰雕的王座也顷刻碎裂。
鸿蒙接刀在手,冷冷道:“蒙赤牙,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鸿蒙方才那一刀,再切深一点,便可以直接破进王座底下的冰台,现下他刀虽已收回,可那座冰台也随着他话音的落下生出裂缝——这一刀,竟是差点从中破开了三丈高的冰台。
“不愧是我们努尔哈察族昔日的奴王,真是好强的气势!”蒙赤牙咬牙切齿,一边说着,一边从碎裂的王座底下走了出来——他孤身一人,满头白发,雄壮的身体背已微微佝偻,竟是比上一次又苍老了许多。
鸿蒙瞥他一眼,回道:“看来人还是得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然畏畏缩缩,骨头总要弯的。”
“我只是老了!”蒙赤牙面露不甘,自高高的王台上垂眸,竟是忽然感慨,“鸿蒙,我们到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本来不必的。”鸿蒙冷笑,“可惜你言而无信又贪得无厌。”
“谁不想高人一等?你自己不也称了王!”蒙赤牙轻蔑地朝鸿蒙冷哼,又指着鸿蒙脸上的面具阴阳怪气,“也不知道你这副面具底下的一张脸究竟长什么模样,竟能将我那挑剔的哥哥努尔哈察迷得神魂颠倒。早知你有今日的辉煌,还要将我逼上绝路,当初我就不该救你!这样你就会沦为我哥哥的娈宠,天天对他撅起屁股,那么以努尔哈察的手段,你早早就会死在他的床上!”
“人老嘴臭,少放你的狗屁吧!”鸿蒙身后的卡布忍无可忍,指着蒙赤牙破口大骂。
鸿蒙没甚所谓,示意卡布噤声,只问蒙赤牙:“我的人呢?”
蒙赤牙说:“我不知道。”
鸿蒙声音都沉了下来,“我还没说是谁。”
“那你说的谁?”蒙赤牙装着糊涂,“你的人……是指我那曾与你有过婚约的漂亮女儿吗?”
鸿蒙说:“我的弟弟,狼嗥。”
“哦?弟弟……”蒙赤牙神情玩味,“看来他对你也很重要。”
鸿蒙已不想跟蒙赤牙废话,示意身后人马进攻,蒙赤牙见状立即改口:
“行吧,给你!”
说着拍拍手,那王座底下,风波就带着几个死士押着狼嗥上来了。
该是受了些刑罚,狼嗥被反绑着双手,浑身是血,面色也无比苍白,可他看见鸿蒙显然是意外,喜道:“大哥!”
鸿蒙见他性命无忧,安下心来,冲蒙赤牙道:“条件。”
蒙赤牙说:“放我走。”
鸿蒙说:“你觉得自己今日走得掉?”
蒙赤牙似个疯狂的赌徒,冷笑道:“那我就杀了你这个宝贝弟弟!”语罢向风波示意。
鸿蒙刀在手中,有十足的把握救下狼嗥,只是他尚未动手,王台上的风波却将剑锋陡然一偏,指向了蒙赤牙。
鸿蒙略有些意外,王台上的蒙赤牙更是震惊不已,立即向风波喝道:“狗奴才!你是不是瞎了眼!谁给你的胆?”
话音方落,妫沛公主从王座底下缓缓行出,她冲蒙赤牙微微一笑,平静地说:“爹爹,是我给的。”
此时的妫沛公主长发高绾,鬓边簪一朵白花,着一身素白衣裳,活像是要去奔丧,而她的身后依旧跟着侍女青羊。
蒙赤牙简直难以置信,指着她的鼻子,手都在颤,“你、你再说一遍……”
“爹爹,我只说一遍。”妫沛公主冲蒙赤牙笑笑,一双含情的杏眼又看向鸿蒙,她冲鸿蒙如以往相见那般行了一礼,而后说:“恩公,好久不见,我想同你谈个条件。”
多日不见,妫沛公主好似变了一个人。她脸上少女的神态全然不见,像是忽而就成了一个长大的人,虽然眼中依旧敛不住对鸿蒙的情意,却是行举有度,语气也客客气气。
鸿蒙对妫沛公主的这番改变不怎么在意,他只是没想到今日王台之上会有好戏上演,然而再好的戏鸿蒙其实都没什么兴趣,尤其还要强拉着他搭台子。鸿蒙遂向后一靠,有些倦懒地倚在良宵身上。
良宵自后将鸿蒙环住,轻声问道:“累了?”
鸿蒙微微点头,几乎就想靠在良宵的怀里闭上眼睛睡去。
良宵就垂头,亲了亲鸿蒙冰冷的面具,笑着哄道:“等此番事了,回去抱着你睡。”
鸿蒙面具下的眉毛微微一挑,闻言又坐起,他虽终于多了几分耐心,话却也不多,冲妫沛公主道:“你说。”
王台上的妫沛公主看不见马上的良宵,只是隔着鸿蒙那张骇人的獠牙面具看着鸿蒙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诚挚无比地说:“我放了你的弟弟,你放了我们。”
鸿蒙从来也没想过要杀妫沛,只问:“包不包括你的父亲?”
妫沛公主双唇紧抿垂头片刻,再抬起头来,眼含泪光,轻声道:“蒙赤牙留给你。”
“你说什么?我可是你的爹爹!你的亲生父亲!”蒙赤牙几乎咆哮,直接就要朝妫沛公主抡去一耳光,青羊见状立即护在了妫沛公主身前,风波也在同一时间带着人将蒙赤牙给扣住了。
“爹爹?父亲?自我长成,你有多少次叫我去给你的座上宾陪酒卖笑?你还记得清吗?”
妫沛公主走近蒙赤牙,泪水滚滚落下,似是有万般委屈。
“在你眼里,只有哥哥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自小宠溺他,将他骄纵得无法无天,只要他开口,你是有求必应,而我喜欢的一切你都不允。
我想习武带兵你不允,你说女子就该在待帐篷等着长大嫁人。后来我向你提出族中改制的想法,你只听半句就呵斥我一个女子不该插手族中要事,可我将改制的想法告诉哥哥,叫哥哥说与你听,你就在人前夸他许久,还赏了他许多的奴宠……
后来你拿我联姻,我哭闹着说不嫁鸿蒙,以死相逼,你却说就算死了也要将我的尸体给鸿蒙送过去。后来我逃婚回来又愿意嫁了,你却为给哥哥报仇,决心取消婚约,甚至不顾族人的安危执意开战!我劝你此战必败叫你不要出兵,你就狠狠甩我耳光,说哥哥是因我才会枉死。
如今你替哥哥复仇失败,为了苟延残喘,又要将我送去雅格拉族联姻。爹爹,爹爹啊,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一个你的工具,你的筹码吗?”
妫沛公主哭成泪人,简直声声泣血,蒙赤牙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暴喝道:“你是我的女儿,是努尔哈察最尊贵的公主,不做筹码做什么?我是你的父亲,怎么不能用你做工具?从小到大我供你锦衣玉食难道是白白养你?你的容貌,你的身体,只要能换得利益,我怎么就不能将你送去联姻了?老子叫你陪酒,又不是叫你陪睡!记不清次数又怎样?孽障!孽障!”
“好、好……”妫沛公主好似被这番言语深深刺伤,脸色霎时白了。她轻笑却又泪滚,一团希冀的火在她的眼中彻底熄灭,最后她终于绝望地说:“那么,你就先到地下去找我的哥哥吧。”说着背过身,示意风波将蒙赤牙押下王台,送给鸿蒙。
蒙赤牙是努尔哈察族的首领,一生风光无数,也曾在战场上纵马拼杀,此刻却被自己的奴隶反扣双臂摁着后颈,被迫向着自己的女儿低头弯腰。
“哈哈哈哈——”蒙赤牙花白的头发在弯腰一瞬蓬散开来,他放声大笑的同时忽然就拧断一臂挣脱束缚,直接单手掐住了狼嗥的脖子。
“白眼狼,都是白眼狼!”蒙赤牙神情癫狂,将狼嗥挡在自己身前,高喊道:“鸿蒙,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你不知……”话未说完,狼嗥像是已经被他掐得受不了,憋着一张涨红的脸挣开绑住双手的绳子抓起戴在胸前的狼牙向后一拍,直接就钉穿了蒙赤牙的咽喉。
蒙赤牙颈间鲜血喷涌,张着嘴还想要说些什么,狼嗥却已反手掏掉了他的心。
要说狼嗥这一连串的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他掏心的动作更是与鸿蒙如出一辙,诡谲又狠辣。
蒙赤牙人未倒下,一颗心已在狼嗥掌中,那颗现掏的心还在“扑通”跳着,狼嗥就兴奋地跳下王台,跑到了鸿蒙马前。
“大哥,你看!”狼嗥笑着,举起那颗尚在跳动的心,像展示一件战利品般兴冲冲地举给鸿蒙看。
此番狼嗥孤身前来,不知打乱了鸿蒙多少计划,且此次强行攻入,鸿蒙损兵折将不少,可狼嗥竟像是意识不到,还没心没肺地笑!
鸿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就自马上狠狠踹了狼嗥一脚。
狼嗥身上有伤,跳下王台来满头都是冷汗,此刻被鸿蒙一踹,面色煞白,趴在地根本起不来。
“大哥……”狼嗥似十分不解,“你不是不打算放过蒙赤牙吗?我杀他你为何不高兴?”
方才狼嗥被扣,鸿蒙自是轻易能救下狼嗥,只是鸿蒙确实想听听蒙赤牙会说些什么,却是被狼嗥给贸然杀了!
这个小混账!
鸿蒙气在心头,实在是懒得理会狼嗥。方才王台上的那出戏鸿蒙已看得不耐烦,便冲王台上的妫沛公主说:“你走吧。”
妫沛公主看着已经倒地身亡的蒙赤牙泪流满面,却是要来了风波的那把剑亲手割下了自己父亲的头颅。
她提着那颗头颅来到王台边缘,冲鸿蒙轻轻一晃,“我能带走吗?”
鸿蒙看着蒙赤牙死不瞑目的一张脸微一点头,示意身后的人马让道。
妫沛公主抱着自己父亲的头颅走下王台,走到了鸿蒙面前,她在鸿蒙马前仰起脸说:“桑晖,我的爹爹为了拿我换取更大的利益,为我藏了许多丰厚的嫁妆,你绝对意想不到。如果我说,我肯带着这些嫁妆嫁给你,你还愿意娶我吗?”
鸿蒙真是话都不想说,打马为她让开道,冲她朝出口一指,“请。”
“我就知道。”妫沛公主毫不意外,凉凉一笑,最后指着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青羊说:“那我将我的姐姐嫁给你的部下,你同意吗?”
鸿蒙便看了眼卡布,说:“那就看他自己愿不愿娶。”
卡布打青羊出现,就一直盯着青羊傻笑。此刻一听这话愣了一瞬,立即就跳下了马,看着青羊说:“愿意!我愿意!”
青羊在卡布的言语间红了脸,却是别过头去避开了卡布的目光,抓着妫沛公主的手掉起泪来,“公主,要不你还是带我走吧,我陪着你。”
“不要!”妫沛公主坚定地摇头,她擦干满脸的泪水冲青羊笑笑,而后说:“青羊姐姐,人该为自己而活。你不是我的奴隶,你是青羊,你是你自己。”
说完,妫沛公主再也不看任何人,她抱着自己父亲的头颅离开,留给所有人一个背影,她说:“今后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她还说:““鸿蒙,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