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守备军本就不多,当下分散四处更是势孤力薄。温泰安坐镇城楼之上调兵遣将,柳云柏则是翻身上马亲自带兵守着南门。
温良宜早在图鲁瓦的言语中满腔愤慨,却是望着温泰安苍白的发强压下了心中悲痛。他将衣袖高挽,长袍别起,俨然是一副准备奋力厮杀的模样。将剑往手中一提,温良宜道:“父亲,君主虽亡,山河尤在,图鲁瓦如今只得我朝半壁江山,中都以北还有边都,如今有平川将军守在龙门关,朗国尚不到绝路。我观图鲁瓦主力军皆在南门,东、西次之,只北最为薄弱。围城必阙是兵家之道,图鲁瓦定然也深谙其理。可这人用兵诡诈,不定在北门外设了伏兵。为防万一,孩儿且先去一探,若有机可乘,儿便带人自北突围!”
风萧萧,夜苍茫。温泰安眼望城下,见图鲁瓦的人马已快冲过护城河,头也不回,只道:“好!”语慢声沉,一字铿锵。
温良宜半点不带犹豫,飞奔下了城墙。
青君在城墙上急得团团转,一时不知要不要跟去,最后他见温泰安竟颤巍着身子拔了剑,便忙守在了他身旁。
桑晖一个度魂使,对于人间事没有半点插手的意思。他飘在空中俯瞰着整座城池,见月光把街巷照得明亮,不由看着天上的月亮若有所思,等到那月光不知为何忽而一暗,他才又低头朝着月光消失的地方看去——暗夜里,温良宜正在纵马急奔。
贯穿南北的一条长街,温良宜红衣胜火,马不停蹄,待赶到北边城门楼上一番观望,正欲设法出城一探,却见城墙外,一黑影正贴着墙根慢慢移动。
温良宜见那身影鬼鬼祟祟,还当是图鲁瓦的人,自一旁军士跟前要来弓箭正欲将其射杀,那移动的黑影却突然冲他挥着手,轻声地喊:“良宜!是我,是我呀!”
温良宜一听,手连忙一偏,将那刚离弦的箭射歪了几寸,惊讶道:“时昌兄!”语罢同时,利箭也“咻”地一声钉在了地上。
那黑影看着离脚尖不到寸许的箭惊出一身冷汗,末了他将那箭矢拔在手中晃了晃,说:“好险好险!要不是你这一身新郎官的喜袍足够显眼,我金时昌差点被你射死啦!那我们四杰往后便成双杰,只剩你跟文华兄啦!”他语气轻松,倒还开起了玩笑,温良宜却是忙让人自城墙上放下了绳索。
金时昌把绳头往腰间一绑,很快便爬上了城墙,不及站稳,温良宜便忙问:“你怎么跑出去的?文华兄呢?我不是让你们两个都赶紧先回书院吗?”
金时昌哈哈一笑,一边解着绳子一边说:“良宜兄你别担心,你的宝贝学生现下都在书院里头安然无恙,文华兄正在书院里头守着他们呢。我那会儿见你和太傅奔南边去,想起之前有个顽皮的学童说这附近的城墙根儿底下有个洞,就想着顺道过来看看,谁知刚寻到那洞跟前,就听见满城的兵士都在喊‘杀’,便趁机爬出去探了下情况。”
温良宜将他这话听得心惊肉跳,拍着他身上沾的尘土,语气略带责备地说:“你半点儿拳脚都不会,怎敢这般大胆地出城去?要是遇上敌军可怎么好,命不要了吗?”
金时昌笑道:“若是我一条命能换一座城,弃了又如何?”
“大丈夫合该如此!”温良宜点头,重重握了下他的肩不再多言,只正色道:“现下情况危急,你既出城探了,便快说说北门外情况如何。”
金时昌这下也神情严肃了起来,道:“只护城河边有敌军的一小队人马,再无其他异常。”
温良宜道:“没有伏兵?”
金时昌道:“据我听观,丛中虫鸣依旧,林内夜鸟照啼,草姿树影也不似有异。”
温良宜点头沉思片刻,道:“你现下速回书院,届时我会以鼓声为号,若你听得北门七声鼓擂,便同文华立即送学童们自北离城!”语罢带上一队兵士借着绳索直接下了城墙,金时昌则是一句也不多问,直接奔往了书院。
此刻南门战鼓雷鸣,温良宜细听鼓中暗号,深知战况已呈焦灼之态,下了城墙解开身上绳索,带人伏行茂草之中,径直向城外那队敌军扑杀。静夜伏出又贵在从速,那队人马很快便被杀尽。温良宜又带人四下一探,见四处风平浪静,遂即刻带人折返。
城门楼上望风的人见温良宜回来,忙让人打开了城门。温良宜飞奔而入,口中忙道:“北门可退,速速擂鼓!”
七声鼓擂即刻自北城门上传开,温泰安自南门一听,立即下令兵士去往城中疏散百姓。
彼时图鲁瓦的人马架着云梯已然向着城墙上攀登,攻城撞木早将高大的南门砸得岌岌可危。柳云柏带人自内奋力抵着城门,谁知门外号角一响,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隔着门板传来,下一瞬,南门顿开!
青君见状什么也顾不上,他已然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亡魂,直接冲去了城门跟前阻挡。然而图鲁瓦的骑兵即刻冲进了城门洞,而门外抱着撞木的俨然是十几个身壮如牛的雅格拉勇士。随同柳云柏一起抵门的好些兵士已被门板砸成了肉泥,不及站起的则被飞马踏过。
柳云柏方才也被撞飞,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几圈才堪堪爬起。他顾不上太多,一起身就连忙同那些骑兵对战。
中都守备军不多,柳云柏身边兵士只剩十来个,他边打边退,冲城墙上嘶声大喊:“太傅,快退!城破了!”
图鲁瓦人马众多,城墙上已有顺着云梯闯上的兵士,温泰安虽带着府上的十几个壮丁奋力厮杀,却是杯水车薪,难以尽抵。他年老体衰,拼杀间发已散乱,闻言回头看了眼城内,见百姓已密密匝匝向北门涌去,高喊道:“现下你我都是这城中百姓的后盾,退不得!”
柳云柏急道:“我阻!你退!”
温泰安却是不再回应,持剑继续朝着敌军砍杀去了。
柳云柏见城墙上没了声音,咬牙砍翻几个雅格拉的骑兵,见图鲁瓦率领着中军将要越过护城河,直接向着城门外冲杀。
图鲁瓦远远见他挥刀而来,哈哈大笑,冲他喊道:“我以为朗国的文官皆都手无缚鸡之力,你倒是有一腔的孤勇,你叫甚么名字?”
柳云柏身已负伤,满臂的血顺着刀刃滑落,把刀朝图鲁瓦一指,恨声道:“狗贼!你不配知道!”
“不知好歹。”图鲁瓦目光一冷,抬手朝身后示意。
霎时,千军万马,皆奔向柳云柏。
柳云柏毫无惧意,孤身一人踏上吊桥,向着敌军迎去。
“柳爱卿!”城门洞里的青君声音嘶哑,忙冲去他身前相护,企图用自己虚无的身体替柳云柏挡下每一刀。奈何护城河内激流滔滔,孤身厮杀犹如螳臂当车,无情的铁骑越过青君的魂魄,转瞬便将柳云柏砍踏成泥。
图鲁瓦自是看不见青君,他轻蔑地冷哼一声,率军踏过柳云柏的尸身,径直攻入了城内。青君从护城河上摇摇晃晃地飘起来,来不及悲痛,又朝温泰安跟前赶去。
城墙已被敌军攻占,温泰安带来的那些个壮丁皆已战死,此刻只他一人在奋力厮杀。
青君见他脚步蹒跚,佝偻着背,每刺一剑都喘着粗气,挡在他身前,哽咽不已,一边“先生”“先生”地唤着,一边竭力抵挡着敌军。
桑晖凌空俯瞰,见他总是重复做着这些无用功,落去他身旁冷声道:“你是亡魂,甚么也做不了。”
青君闻言,不禁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图鲁瓦显然是下了活捉的令,城墙上的敌军并不对温泰安下死手,温泰安却始终不降。等到图鲁瓦亲自上了城墙,温泰安看着他哈哈大笑。
图鲁瓦见他衣衫破烂,满面血污,一头白发散乱如同枯草,问道:“老朋友,你笑甚么?”
温泰安却摇头,只感叹一般,自顾自道:“国破山河在……”忽然,他又举剑大喊一声:“吾儿何在?”
彼时的温良宜逆着人流刚从北门赶到城中心,闻声遥望,却从城墙上的敌军之间,只能略见一头白发,忙拼力喊了一声“父亲!”
温泰安闻见,高喊道:“冰原藏楼,南海有岛。国之根基,在民在心。国之将来,在礼在幼。明珠虽落,春草不死。星火虽微,足以燎原!北去!北去!!北去!!!”语罢他忽然状似疯癫,举剑乱砍。青君见他这般,想冲过去将他抱住,桑晖却扯住了青君的舌头,没让青君动。
温泰安行为狂乱,眼中噙满了泪水,竭尽全力挥动着手中长剑。周遭敌军得了图鲁瓦生擒的命令不敢伤他,立时展拉铁索要将他捆束,图鲁瓦却抬手阻了。他将温泰静看片刻,又向城内北逃的百姓望去一眼,沉声道:“老朋友,你是知道我不想杀你,故意在拖延时间吗?”
“哈哈哈哈——”温泰安疯狂大笑:“是又如何?”说着,剑锋一转,径直朝图鲁瓦刺来。
图鲁瓦勒屏退左右,不动不避,拔刀迎战。
那白狼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青君再也无法旁观,竭力冲去了温泰安的身前,桑晖松开他的舌头,倒也没有阻拦。
温泰安这孤绝一剑在夜里带着破风声,然而图鲁瓦的眼睛轻轻一闭,白狼刀自青君的前心穿过后背,只一刀便戳穿了温泰安的胸膛。
“先生!”青君声嘶力竭,回身张开双臂,想极力将温泰安抱住,无奈却是径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温泰安根本不知青君的存在,他不看图鲁瓦一眼,只抬头望向天空,泪流满面,“臣有负圣托,愧对先帝……”说着,竟是死不瞑目。图鲁瓦沉默许久,拔刀看他最后一眼,率军下了城墙。
“先生……”青君痛声喃喃,冲着温泰安的尸身就要跪下,桑晖却是提着青君的舌头,带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