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 第5章 囚鸟

温良宜扶起妻子，站定还不忘冲老夫人喊了声“娘亲。”

老夫人满面欣慰笑点着头，眼中却有泪光闪闪。她冲一旁的喜婆婆招手，示意将一对新人引往内院。之前门口起哄的那两个书生见行礼已毕，也同众人一起笑闹着催促新郎官快入洞房。

红盖头罩着新娘子的脸看不清路，温良宜便握着她的手带她过门槛，只是前脚刚一迈出，就听见宅院外头忽然传来了喊叫声。

院内办着喜宴，弦乐伴歌，宾客碰盏，喊的内容听不甚清楚。可那叫喊声在院外长街上连连不断且越来越近，却是很快就传到了院内。一瞬间，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敌袭！敌袭！有敌袭！”

院中一瞬寂静，片刻之后却是嘈杂声四起，所有的宾客全都乱了套。

温良宜吃了一惊，将新婚妻子扶回厅堂，连同双亲立马护在了身后。温父则是稳坐高堂之上，忽然将桌子重重一拍，大喝一声：“都慌甚么！”

这一声虽沙哑低沉，却威势十足，犹如定海神针一般，让堂内院外慌乱不已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温父见众人暂都稳了神色，起身道：“当下情况不明，大家切莫慌乱，且听老夫安排。宅内少幼女眷，速随内人避往内院。男子，高龄者入堂内，青壮护在院外，余下所有家丁护院，分守宅院各门！”语罢前行一步，又道：“良宜，你同为父出去看看！”

温良宜点头便应，自随从手中接过佩剑就往外头去。

那盖头下的新娘到底忍不住，掀起盖头忙担忧地喊了一声“夫君。”红衣映衬下，新人容貌清丽，乍看并不惊艳，细观却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

温良宜回头见她红妆有一瞬移不开眼，冲她笑笑，温声安抚：“别怕。”跟着又朝之前起哄的那两个书生道：“你们赶紧去书院！”语罢，跟在温父身后带着数十个壮丁连忙出了门。

桑晖立在院外自始至终也没有进去，见青君跟随那父子二人一起出来，只远远缀在后头。

彼时原先熙攘的长街已人影稀少，家家户户都屋门紧闭。零星碰见一些无家可归者，皆都神色慌张，钻入僻巷躲避。余下赶往四方城门的，都是守城兵士。温父早已年迈，行时颤颤巍巍，青君飘在他身旁总做搀扶状，可他一个亡魂根本半点也触碰不到。桑晖自后看着他把这无用功做了一路，直到南城门。

那中都的父母官人近中年，鬓发已见斑白，自城墙上见一行人匆匆赶至，举着火把跑下来，见是温家父子，连忙迎上去恭恭敬敬把温父扶住，意外道：“太傅！您怎么来了？”

温父佝偻着身子拍了拍他的手，带着重重的喘息声问：“云柏，甚么情况？”

柳云柏眉头紧锁，抚着温太傅的背说：“是雅格拉族突然来犯！对方人马众多，自南袭城，幸好当时城门已闭，才得以及时应对。只是现下敌方已经围城，我虽分兵四路防守各门，但城内守备军本就不多，若是对方猛攻，只怕难以抵挡。”

温父神情严肃：“中都是帝都防线，断不可破！只要守城不出，敌方暂时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方势薄，不耐久攻，为防万一，需速速向帝都传信。你快传令烽火台，即刻将狼烟燃起。”

柳云柏道：“已派人去了。”

温父点头，“敌方谁人领军？”

柳云柏摇头，“尚未见敌方首领现身，只是他刚派了人在城门下喊话，要、要……”话及此处，却是重重跺了下脚。

温良宜自旁见状，问：“柳伯，要甚么？”

柳云柏道：“要温太师现身！”

温父一听，抬脚就往城墙上头去，柳云柏急忙劝阻，“太傅！对方来者不善，您切不可露面！”

“老夫已半截入土，有何所惧？”温父说着，径直上了城墙。温良宜自不落后，两步赶上，从旁搀扶着他。柳云柏见阻而无果，只好举着火把为父子俩照着脚下路，连忙上了城墙。

青君早已哽咽，飘飘荡荡也跟了上去。桑晖静静看着没有阻拦，倒是浮身半空，去静观一切了。

月似蒙尘，茫茫夜色里，万千火把犹如辽阔灯河在城门外铺漫，绘有白狼图腾的旌旗在风中招展。温父望着城墙底下，拿过柳云柏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脸，高声道：“我温泰安在此，来者何人？”语罢，城墙底下传来大笑声，图鲁瓦纵马来到护城河前。温泰安见他，意外道：“是你！”

“是我。”图鲁瓦看他已满头白发，笑道：“老朋友，又见面了！你好像老了不少啊？”

温泰安道：“你也不再年轻，况且你们雅格拉一族骚扰我国边境多年，你我之间只有国仇，算甚么朋友！”

图鲁瓦道：“温太傅，三十年前我出使贵国的时候，你还同我推杯换盏过，那时你们的先帝尚且健在，当朝的君主亦未出生。而你风华正茂，才学超众，我欣赏你的才能要同你结交，你却拒绝了我。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昔日追随的君王早已故去，我却成了雅格拉族的王，可时至今日，我依然愿意同你做朋友。温兄啊，我实在是欣赏你的才能，很愿意把宰相的位置赐给你。”

温泰安闻言将火把朝图鲁瓦一指，斥道：“狼子野心！你昔日出使，不过是为刺探我朗国国情！我王胸襟辽阔，设宴款待，你同我吃酒，不过是想从我口中探知机密，当我识不破？”

图鲁瓦笑道：“识破又如何？如今我率兵前来，你不还是我的笼中鸟？温泰安，朗国已是我的囊中物。做我的臣子，可一点儿也不亏。”

“痴心妄想！”温良宜从旁听得已是怒火中烧，拔剑指向图鲁瓦，厉声道：“我泱泱大国岂容你随意窃取？”

图鲁瓦悠然自得：“可我这不就来了吗？”

“贼人！”一旁的柳云柏忍无可忍，“你们雅格拉族想要到我们朗国，只一处要塞可通行，但如今龙门关由平川将军亲自镇守，你乃他手下败将，断是过不了他的关，你究竟是如何潜入的？”

图鲁瓦听柳云柏气得声音都在颤抖，白狼刀将他一指，悠悠道：“那我便让你死得明白一点，我图鲁瓦是攻不破龙门关，可我却拿下了雅格拉族西南角的一个游牧部落，大摇大摆地走了你们朗国的西荒山。”

“西荒山？”温良宜心一沉，又惊又怒，“那里如今由万里率兵镇守，你从西荒山而来，他人在何处？你把他杀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图鲁瓦大笑，“你这个小朋友真是天真梦寐，我把他杀了又怎样？我图鲁瓦素知朗国有四杰双骄，那郎平川和冯万里武力非凡，伟略雄韬，是难得的龙虎之将，而你温良宜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位居四杰之首，却是有官不做，回这祖籍之地教书，把那状元郎的位置白白便宜了许颂永，可真是可惜。现下你自己已然成了困兽，竟还担心着那个冯万里？”

“我们双骄四杰同出鸿儒殿，多年情义岂是你能懂的？你还好意思提颂永？”温良宜激动不已，“前年他奉命出使雅格拉，你却出尔反尔将他杀了，还扬言要和朗国断交。从那时候起，我们朗国就和你们雅格拉族势不两立了！”

“哈哈哈哈！”图鲁瓦不知为何笑得更大声，他把白狼刀往身后帝都方向一指，道：“我同你这个单纯的后生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不好好想想，我为何是率兵自南而来？”

温良宜闻言心下一惊，温泰安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手扶城墙探出半个身子，颤声道：“你先去了帝都？”

“是也！”图鲁瓦笑道：“如今你们的帝都已被我占领，鸿儒殿也被我一把火给烧了，还有你们那位年轻的皇帝，也已经死了好多天啦！哈哈哈……”

“我才不信！”温良宜恨不得将长剑刺进图鲁瓦口中，怒道：“你休对我们君主出言不逊，更莫想使诈！”

“哦？那你们便好好看看，这是什么？”图鲁瓦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奋臂一挥，竟直接扔上了高高的城墙。

那东西自城墙上翻滚两圈而后停下，温泰安回身举着火把一看，赫然是君王冕冠上的明珠。

见那明珠，青君急忙想将它藏起来，可他用手遮掩半天，半点儿也阻挡不了那明珠在夜里放着光芒。

一瞬之间，温泰安头晕目眩，身都站不稳。温良宜忙把他扶住，盯着地上的明珠也犹自重复道：“不可能！不可能！”柳云柏自旁更是不信，弯腰捧起明珠细细一观，双手也不由颤抖起来。

图鲁瓦望着城墙上头，把刀归了鞘，得意道：“温泰安，我想拿下这座城池轻而易举。我没有选择在白日突袭，而是在城门关闭后前来，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诚意。只要你肯率先投降，归顺于我，我保证，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活下去。”

温泰安此刻已把明珠握进掌心，他举火把的手颤抖着，眼中怒火熊熊，痛声道：“我朗国只有战死的儿郎，没有屈膝的懦夫！”

图鲁瓦点着头，同时又惋惜一般说：“那你可不如自己那位年轻的帝王学生，上月我率兵围城，他受困多时，兵绝粮尽，又见求救无望，为了护住自己城中的百姓，可是亲手把自己吊死在了城门楼上。你可知他死前说了甚么豪言壮语？”

温泰安双目赤红望向图鲁瓦，举着火把的手已颤抖不已。青君怔了下，飘到温泰安身后深深垂下头，再也不敢听下去。

图鲁瓦自是不知这一切，他仰头看向温泰安，笑说：“你那单纯的学生，自己走上城墙卸去了冠冕褪去了皇袍，末了他用衣带缠住自己的脖子，跟我说‘今朗国江山毁于我手，我已无颜面对地下列祖列宗。只是社稷之重皆在于民，我死不足一提，只望你入城以后，勿伤我百姓一人。’我图鲁瓦佩服他少年人的勇气，攻城以后，除了那些不肯投降的愚顽官员，那帝都里的百姓现在可都活得好好的。”

青君闻言很久都抬不起头来，桑晖俯瞰许久，飘在他头顶说：“这有甚么好羞愧？头抬起来，背挺直了。”

青君提了提早掉地上的舌头，这才敢抬头向温泰安看去。

一番言语，字字诛心。温泰安苍白的发飞扬在风中，他沉默许久，将火把在夜空中高高举起，忽然声泪俱下：“十年前，先帝托孤于我。少主年幼，六岁登基，我尽心竭力不敢有一日懈怠。我主自小体弱多病，虽并不聪颖，却是异常勤奋，他战战兢兢担着这江山，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我如今年迈，自知时日无多，假托告老还乡，是想他能多经历练，早早担起这社稷重任，却不承想叫你这贼人趁机钻了空子！国已无君，我却不知，竟还在此大办寿宴！我有愧先帝！不配做人臣！”言罢，火把凌空一挥，高声道：“图鲁瓦！君亡国破，但你掠不走臣民的心！今夜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同你战到底！”

慷慨言辞在夜空响彻，城墙上的军士闻言无不动容，皆把武器举起高喊：“战！战！战！”

呼喝连绵，声浪犹如洪波涌起，霎时自城墙上漫开，不过顷刻，满城回荡。

图鲁瓦听着这震荡山河的吼声，拔刀出鞘指向温泰安，沉声道：“我图鲁瓦从来都尊重对手。”语罢挥刀，竟是正式开始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