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撩人 第15章 怦然

这几日桑晖鲜少离开魂树，只是偶尔在夜里出去朝着夜空张望，待他独自回到魂树里头，他却又辗转难眠——

已过了这些许的时日，良宵竟是再也没有来过。

桑晖胸中烦闷，忽然想吃一个糖人，遂又想起上次图鲁瓦带人洗劫了那个热闹的城镇，而他还未将亡魂引度，便带着魂鸦准备出谷。

青君吊魂树上眼巴巴地看着，桑晖却是没有半点要带他的意思，乘着魂鸦就走了。

昔日热闹的城镇同帝都一样插满了白狼旗，但已远远不似往日那般繁华。人烟稀少的街巷，到处都透着萧条和没落。桑晖放鸦度魂只在瞬息之间，结束以后倒是在镇子里转悠了许久。

明亮的月色照耀着冷清的街巷，桑晖将四处走遍，却未寻到那卖糖人的半点儿踪影。

那日在战乱中存活的百姓不知逃去了何处，如此的深夜，除了图鲁瓦留在镇子里的士兵来回巡逻，只有些许身有伤残的乞丐和流民躲在偏僻的巷尾打盹。

桑晖见他们靠在墙角蜷缩着四肢瑟瑟发抖，睡也睡不踏实，这才反应过来此时的人间已是深秋。他无知无觉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寒凉的秋风，只见那路边的树上，枯叶婆娑地落。

人间四季更替，苍天斗转星移，大地生灵轮回生生不息，桑晖就着月光低头看向脚下，却见自己连个影子也没有。

“不过是行尸走肉。”桑晖自言自语，又开始漫无目的行走，最后却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日买过糖人的地方。

他于是抬头看向了夜空。

圆月皎洁明亮，高高挂起，像是遥不可及。桑晖看了一会儿，没由来的烦躁，遂又乘鸦去了海边。大海广袤无垠，风平浪静，月光照耀的海水波光粼粼，桑晖却是看着水中捞不到的月亮，待不到半刻就烦闷不已。他便进了离海不远的那片山林，欲寻到萌野将其痛打一顿，岂料往昔纠缠不休的大地之主，竟消失的无影无踪。桑晖于是更加怒不可遏，干脆将那山林里的活藤全给打断，这才乘鸦返回。他冷着脸，拧着眉，目光阴沉沉，不悦都挂在脸上，可是到了阴阳谷，他一看见魂树下一袭鹅黄衣袍的身影，立时意外地愣住，脸上的阴云霎时一扫而光。

“你……怎么来了？”桑晖将目光别过，状似随意地让魂鸦将刚收回的魂珠挂去了魂树上。

良宵将怀里抱着的兔子放下来，看了眼树上新挂的魂珠，道：“不欢迎？”

那兔子一到地上便径直跳到了桑晖的脚边，桑晖垂下头，背着手，用脚尖碰了碰它，看起来很不在意地说：“没。”

良宵便看着桑晖笑。

那圆滚滚的兔子好似一个肉团，被桑晖碰了两下，跟着就跳到了桑晖的脚背上。桑晖听良宵没了声音，失了再逗玩它的兴趣，不由向良宵看去，却是才一抬眼，就先看见了良宵的手腕。

那闹腾的兔子方才从良宵怀里跳下来的时候，蹬到了良宵的袖子。此刻良宵的衣袖翻卷着，正好将一双白皙的手腕露在了外头。桑晖见他手腕上至今还留有未散的瘀痕，有些懊悔自己那日在雪原上将良宵的双腕箍得太紧了些。

许是桑晖的目光太过直接被良宵察觉，下一瞬，良宵的衣袖微微一抖，那还留有桑晖指痕的双腕便被完全遮住了。

桑晖这才抬起了头。

月光下良宵浑身的柔辉衬得他身影朦朦胧胧，看着极不真实。桑晖一时有些恍惚，忙朝良宵走近了两步，这才朝魂树扬了扬下巴，问：“怎么不进去？”

良宵笑道：“等你。”

简单一句话，倒让桑晖不知怎么接，桑晖便点了点头走在了前头要引着良宵入魂树，谁知那一直蹦跶在桑晖脚边的兔子忽然开口了：“我也要去！”

这一声桑晖不意外，吊在魂树上的青君却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哪儿见过会说话的兔子？立时荡下来绕着那兔子兜圈，谁知那兔子忽然幻化成人形，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妙龄少女。

“你、你、你……”青君见她头顶着一双长长的兔耳惊讶不已，最后把吊在胸前的长舌托住，吃惊道：“你是仙女吧？”

“哼！”兔女撅了下嘴巴，将双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地说：“我是妖！兔妖！”

“妖？”青君更意外了，指着一旁淡笑不语的良宵，“可他不是神吗？”

桑晖自旁见青君将手指向良宵，很不满意地朝青君手上扇去了一巴掌。青君疼得脖子都一缩，揉着自己的手话都不敢再说。

“胆小鬼！”兔女冲青君做了个鬼脸，顶着粉红的鼻头蹦跳到青君跟前，神气地说：“我以妖身成仙，是妖也是仙，但唯独不是人！所以你不许喊我仙女，得喊我仙兔！”

青君看着兔女红里透粉的眼睛和口中的兔牙，托着舌头很诚恳地点头：“兔仙仙女！”

兔女气得耳朵立了立，不打算再理他，跺脚转身，却见桑晖已带着良宵入了魂树。

这魂树里头，良宵自己来的轻车熟路，倒是头一次被桑晖邀请。

桑晖领着良宵进来，魂树里头一眨眼便多了桌椅。他桌上放着茶台，桌边摆满陈酿。良宵刚一坐下，桑晖就指了下壁龛说：“要是你都不喜欢，可以自己挑。”

“度魂使……”良宵闷笑两声，倒是朝对面的桑晖俯身凑近了一点，“你为何不看我？”

桑晖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

良宵往椅背上一靠，胳膊肘在扶手上懒懒一支，目光深深瞧着桑晖，许久才说：“为何这么觉得？”

桑晖这才迎接了良宵的目光，开门见山地说：“亵渎神明。”

良宵忽地就笑，他轻叹一声，斟了杯茶推给桑晖，说：“我很感谢你。”

茶杯飘着雾气，桑晖没有知觉地手端起来，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他饮了一口茶，却莫名觉得一颗心好似也热了起来。

良宵欣赏着桑晖垂眸饮茶的样子，见他眉眼之间难得这般温和，忽然说：“你该多交些朋友。”

桑晖问：“为何？”

良宵说：“也许那时你会觉得天地广阔，宇宙浩渺。会发觉许多有趣的事情，会想要探索，想去求知，想要……留下来。”

桑晖听罢沉默地看了良宵一会儿，问：“那现在，你我之间算甚么？”

良宵微微一笑，赤着的脚自桌下一抬，在桑晖的小腿上踢了下，道：“给。”

“丁零”一声轻响，银镯上那月牙形状的铃铛随着良宵的动作垂在了他的脚背上。

桑晖的心像落了根羽毛，微微一跳，他盯着良宵不染尘埃的脚，问：“何意？”

“自然是交个朋友。”良宵把脚腕上的银镯微微一抖，“想见我的时候，你便晃一晃。”说着就要收腿将银镯取下，桑晖却把手往桌下一捞，捉住了他的脚。

良宵立时一怔。

桑晖拇指一动，把垂在良宵脚背上的月牙铃铛轻拨了一下，看着良宵的眼睛问：“任何时候？”

良宵抽了下脚，“任何时候。”

桑晖把他脚紧紧握住，又问：“任何地方？”

良宵声音都哑了，“任何地方。”

桑晖眉微微一挑，这才自己握着良宵的脚脱下了银镯。

良宵将脚收回掩在长袍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自顾自吟下一杯茶，起身往外头去。

桑晖翘着嘴角，摩挲着银镯上的月牙铃铛，好整以暇地看着良宵的背影，等良宵快要行出魂树的时候，桑晖跟着就将手中的银镯晃响了。

良宵闻声一愣，又摇头失笑，“度魂使，”良宵回身瞧着桑晖，“我可还没出去呢。”

桑晖把银镯勾在手指上晃了个圈，眼中的一抹笑意藏不住，“试试而已。”说着，这才把银镯握进掌心，起身相送。

魂树外头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满树的魂鸦拍着翅膀四处惊飞，兔女追着满树的魂鸦到处逮，青君追在她屁股后头苦口婆心地劝。

良宵自魂树里头就听见了动静，出去看见不少魂鸦被她拔掉了羽毛，立马喝止了她。

“疯丫头，再闹收了你的萝卜。”

兔女长长的耳朵一瞬耷拉，她撅着嘴巴晃了晃头，把掉了满脑袋的鸦羽都给甩了下来，乖乖朝良宵跟前跑了过去。可到了良宵跟前，她却转头就往一旁的桑晖怀里钻。

桑晖心情难得不错，他没管兔女究竟薅秃了自己多少魂鸦的羽毛，总之这次任由她抱了抱，又任由她在怀里头蹭着脑袋。

兔女见桑晖如此好脾气，开心地耳朵跳了跳，冲气喘吁吁追来的青君得意道：“我就说我比那些臭鸟重要吧！”

青君也不知道自己气喘吁吁个甚么，可他这辈子也没这么跑过，觉得累极了，竟还捶着胸口猛咳了两声。

桑晖见他一个亡魂，却活像真长了个能咳出来的肺，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死了？”

青君怔了下，立马不喘不咳了，只冲兔女道：“你们兔子都这么能跑吗？”

兔女却不理他，她看着挂在桑晖手指上的银镯瞪大了眼睛，突然蹦到良宵面前惊讶道：“神主！你们又睡觉了？”

话一出口，良宵神色不变，旁听的青君却是震惊不已，一张鬼脸立马红了。

桑晖见青君震惊得舌头都掉在了地上，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倒是觉得他这副模样十分有趣。良宵则是扫了眼满地的鸦羽，把兔女的脑袋一敲，道：“该回了。”

兔女闻言一百个不愿意，抱住桑晖的胳膊不撒手。

“别闹他。”良宵笑着将她头顶的一双长耳轻轻一提，兔女立马就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兔子。良宵把它抱进怀里，冲桑晖笑了笑，跟着就散成几缕月光离开了。

阴阳谷一时寂静无比，青君背对着桑晖荡了荡，缩着脖子把自己吊回了树上。

桑晖瞥他一眼：“你是鳖吗？”

青君憋红了脸，最后转过身问：“你们……真的……”

桑晖将掌心犹带良宵体温的银镯轻轻一握，“没有。”

青君见桑晖还看着良宵消失的地方，好奇道：“那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了月神吧？”

桑晖闻言斜乜了一眼青君，“我为何要告诉你？”说着，转身进了魂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