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四人相互交换了眼神,金乌上前添了一周热水,之后唐颂抿了口茶道:“漕运路线历来由兵部勘察,漕船却在洛城牡丹堰沉没,洛城本无匪盗,却出现一帮来路不明的匪盗打劫粮草,今年水陆漕粮转运使是贾旭恒。看似兵部、洛城、贾旭恒这三方都闯了祸,而这三方都与燕王关系密切。”
独孤上野道:“巴望着燕王出漏子的除了太极宫和齐王这两派还能有谁?”
秦衍道:“起初我以为太极宫一方派遣贾旭恒运输漕粮,是为了等漕粮回京后,以损耗为由计较锱铢,以此来问责贾旭恒,没想到他们做的更绝,直接毁了所有的漕粮。”说着他看向独孤上野和萧羽:“这回兵部和洛城惹得麻烦大了。”
唐颂思忖道:“秦哲应当是不知情的,虽然他迫切的想要剪除燕王一派的势力,但他不会弃自己新帝的名声于不顾,也不会牺牲百姓赋税为自己的权柄谋私,秦哲的胸怀没有狭隘到这等地步。”
听她为秦哲辩护,桌案对面两人向她看过来,唐颂望着他们说:“我确信。”
独孤上野和萧羽颔首,相信了她的判断,没有问出“何以见得?”类似的话。如果他们有疑问,唐颂便会想起南窗边秦哲那张脸。
秦哲不是满朝文武期待中那类“东郎屹立向东方,翘首朝朝候太阳”的正大天子。他是从烟花柳巷中落荒而逃的废物皇子。但这位废物皇子在御案前抬头,他并不完全是盲目的,他力排众议封一个妓/子为贵妃,放一国之后出宫任职授课。唐颂偏向于褒义的想,古往今来,也许再没有哪位帝王能像他这般因为个别女人犯讳违例,秦哲表露出来的“新”何尝不是一首绝句。
独孤上野冷笑道:“秦哲是齐王手里的棋子,任那温绪捏扁搓圆,此事若真的是齐王所谋,他这一手不仅重挫了燕王的势力,还败了秦哲才刚树立不久的英名。”
萧羽道:“齐王利用太极宫一方处处紧逼,这次是真的把燕王逼到了绝路上。”
独孤上野问:“萧侍郎,怎么不见你着急?”
“急,怎么不急。”萧羽喝了口茶笑道:“今晚我能坐在这处跟各位一起喝茶,等温绪挑唆到位,明儿说不定我跟谭翔就得去蹲班房,牡丹堰这处划开口子,洛城那面打算怎么搪?兵部如今跟洛城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兵部要真急了,把责任都推给洛城一方,我萧泓然不介意跟世子爷您狱中做街坊。”
独孤上野那双桃花眼又冷又蔫,“好啊,荣幸。”
话是这样说,没有人愿意舍弃光明投奔黑暗,两人的杯盅同时落在了桌上。萧羽道:“粮没了是事实,等太极宫下旨追责,谁都跑不了。兵部这面,我跟谭翔自保的策略是坚称漕运路线的勘察无误,给世子爷提前透个话。”
兵部勘察的路线无误,说明萧羽和谭翔南下时扬州至长安沿途是绝对安全的,如此一来,洛城王就得向朝中解释洛城境内出现的那帮匪盗的来路,他们推测那帮匪盗的幕后主使是齐王,然而证据何在?解释不清,漕粮遗失的后果就得由洛城一方来承担。
“的确是麻烦大了。”独孤上野皱眉沉吟,接着他看向唐颂,“你我把祁怀允入职司天台的风声透给了燕王,燕王听话是老实了,却使齐王把矛头对准了洛城。”
唐颂颔首赞同,“幽州处于御史台的监视下,梅向荣一早被齐王束手缚脚。如果洛城再受掣肘,燕王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司天台下次再针对燕王,那就是必杀之技。”
独孤上野道,“唐司长料事如神,我看这回罗应知的官位不保,祁怀允要比我们预期中上位的时机更早。”
秦衍看向他,“现在矛盾集中在洛城一方,大王能摆平么?”
独孤上野一哂道:“不伤筋动骨怕是摆不平。”
秦衍道:“兵部的责任容易推卸,大王若有奇谋,洛城一方也可推诿,不过二百万石漕粮,五十条人命,总得有人来担责。”
萧羽冷嗤,“齐王的马脚难抓,除了这个罪魁祸首之外,最该担责的就是燕王,明知是陷阱,偏要去踩,没有十全的把握竟然也敢同意朝中转运使一职的任用。”
独孤上野唇边也打了个嗤,“燕王哪里能引颈待戮?八成要丢卒保帅。”
话落,在场四人都垂了视线,无言品茶。这盘棋局里的卒显而易见,门下侍中兼尚书左仆射贾旭恒是当下最适合被挪移甚至被舍弃的棋子。
子时,一场谈话结束。唐颂腿脚不便,没有起身送客,秦衍送两人出门,夜谈能避开耳目,不便之处是眼下的长安城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刻,萧羽和独孤上野走不了明路,只能走暗巷。秦衍不担心他们走夜路的功夫,只道了两个字:“走好。”
独孤上野听他声气冷淡,没半分热情,于是笑问:“靖王殿下这是怎么了?脸这么冷?”
秦衍冷眼看向他,提起了谷梁进一案,“京兆府到底干什么吃的?还得花鸟司司长出卖名声替你们挨刀?”
这是因为唐颂开始兴师问罪了,秦衍在京中有些许耳目,唐颂那样的人绝不会向他控诉什么委屈,他自己要替人委屈,找京兆府的麻烦来了。独孤上野轻嘶一声:“这案子从头到尾我跟唐颂两人才是共事的同僚,而且请讼师是她本人的主意,秦戎钺,你有什么立场来问责我?”
秦衍道:“谷梁进羞辱她的时候,谷家证人指责她的时候,你们京兆府的人就在边上看着?”
独孤上野觉得秦衍像个在意鸡毛蒜皮的三岁小孩,他瞬间失笑,“秦戎钺,我看你才是计较锱铢,唐颂那人,别人几句话能让她痛还是能让她痒?”
唐颂不知痛痒,是因为她坚冷。即使一个人的躯体如铁,心胸仍由血肉铸就,血肉不堪一击,心跳会终止,一切会终止的事物都有脆弱的时刻。
秦衍道:“算了,跟你讲不明白。”
独孤上野身旁一直沉默的萧羽开了口,“秦戎钺,你张狂什么?”
秦衍驻足,挑了断眉视向他,“你说什么?”
萧羽也停步,哂笑道:“你听得很清楚。”
孤独上野无奈失语,他知道这两人和平相处不了,不出所料,百步之内这就开始扭结起来。他站在两人之间劝和道:“时候不早了,散了散了。”
秦衍没打算要散,目光越过他在萧羽脸上开剐,“把话说清楚。”
萧羽似笑非笑,“她受委屈的时候,秦戎钺,你在做什么?她把路线都琢磨烂了,结果漕粮在你眼底下经过,你保住了么?”
秦衍眼中结出冷霜:“水陆图是你给的?”
萧羽说是,“我给的怎么了?不能给么?想必她千里迢迢拿给你看了,有什么用?”
独孤上野皱眉道:“萧泓然,这话你说的就不公道了,押送漕粮本不是秦衍的职责,你让他十个人去跟那百十来号的匪盗拼命么?私事不能夹杂在公务中谈……”
秦衍寒声打断他,“让他说。”
孤独上野面色无辜,为了缓和气氛的一双笑眼静了下来。萧羽眼神不屑的道:“秦戎钺,你不配。”
声量极轻却是分量很重的一句指责。秦衍抬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冷嗤一声问:“萧家有金打玉镶的爵位,萧泓然,你配?”
衔名是萧羽最不看重的东西,他根本没想过要拿衔名去约束唐颂。秦衍亦然,但对于他来说,一是不想,二是不能,沐抑愁是顺永帝的罪妃,靖王是罪妃之子,他不想也不能给唐颂冠以靖王妃的名分,让她带着一份耻辱出现在朝野中。他在延寿坊给唐颂开辟一方天地,甚至筹划卖掉靖王府,从始至终,他只是想让唐颂成为唐颂而已。
萧羽胸中怒气翻涌,斥道:“秦戎钺,你看低我也就罢了,你别看低了她。”
秦衍五指的关节开始泛白,独孤上野在他施力之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肘,“秦戎钺,松开!有话好好说!当下谁心里都不好受!”
独孤上野倒是有几分佩服萧羽的心胸,萧羽愿意提供漕粮路线给唐颂,即使他知道秦衍或许也会利用这份便利,萧羽今日甚至愿意赴约,在波云诡谲的局势压迫下透露兵部的态度。
秦衍的力度稍微轻了些,话里半分不饶人,“秦戎钺是卑劣,不过她愿意。”
萧羽忍无可忍,反手也攥住了他的前襟,“怎么?一时得意,还打算撑一辈子?”
两面火气剧烈对冲,独孤上野松开手,抱胸后退了一步,眼波轻蔑的荡漾起来,“来,来,动手,我不劝了,我等着看靖王殿下和萧侍郎的好戏,怎么着?用不用我给您二位搭个擂台?不过我奉劝二位一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齐王,你们要闹,别在我跟前闹,你秦戎钺是我表兄,你萧泓然是我胯骨轴儿上的亲戚,那也是亲戚。我不拉偏架,把我闹急了,我把你们一人打一顿,燕王一派分崩离析,那刚好,正中齐王的下怀。诸位,黄泉路上回见。”
片刻对峙后,面前两人在夜色中分道扬镳,孤独上野卸下两肩的力气,摇头笑叹:“幼稚。”
秦衍返回院中,唐颂正站在廊下的光晕里等候,不上朝时她没有穿戴官帽也没有佩刀,腿脚因为肿痛无法穿长靴,趿着一双履。
夜风经过,拆散了她的发,那身官服上的花鸟似要乘风而去,而她本人的模样飘逸又松垮。
秦衍跨步上阶横抱起她往门内走,唐颂搂住了他的脖颈,等他跨过门槛后说:“秦戎钺,我长了腿脚的,只是瘸了,还能走路。”
秦衍一言不发的迈步,唐颂伸手够到了一张高案,“殿下累了。”
“不累。”
两人经过了那张高案,唐颂的指尖脱离了案沿。
“殿下累了。”她重申。
秦衍折返,把唐颂丢在了那张高案上,他一手缚住她的手腕,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俯身吻上她的唇。
唐颂隐约察觉出他的唇齿中含有怒意,但她莫名享受这份压迫,她尝试挣扎,他不让,逼着她溺于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