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啊,”独孤上野撩开下袍上阶:“就那么大个地儿,怎么就找不见呢?”
韩映立在阶下说:“待会儿等殿下散值,卑职再回府上去找,保准给您找回来。”
独孤上野背着他摆手,“你别折腾了,回头我认个错。”登到阶顶,他转身往下看,韩映立马垂了头,独孤上野切了声说:“韩映,瞧你什么脸色吧。”
韩映不服气,小声嘀咕:“惧内。”
“你说什么?”
韩映不敢直面高处的质问,迈腿溜了,“卑职等殿下散值。”
独孤上野入了殿,接了太监递过来的茶喝了半盏,政事堂的大臣们和司天监大监罗应知陆陆续续到齐了。
秦哲看向罗应知问:“近日司天台的天象怎么说?这雨能下来么?”
罗应知行礼道:“回陛下,最早要等七日后,最迟至月底。”
七天的时间不算长,但对于春耕农时来说是重大延误,众人听了都皱眉。秦哲转头望着窗外的阴天道:“朝中是否需要再行祈雨大典?”
户部尚书于羡岂看了独孤上野一眼说:“陛下,京中近日的物价刚刚稳定下来,此时若行祈雨大典,坊间不免又起争议,臣以为此事要等七日之后再议。”
独孤上野为他帮腔说:“臣赞同。”
“那便七日后再议降雨一事,但确实不能再拖了。”秦哲道:“两位观察使回的牒文说江、淮两道的农作灌溉勉强能正常进行,不过也只是暂时,当地的物价也有不小的波动,假若七日后还不降雨,针对四道受灾的情况,朝中可能要考虑下令四道开常平仓和粜或是减少夏税一事了。”
常平仓属太府寺常平署,常平署的责任在于粮食价格低贱时加价收买,粮食价格高昂时减价出卖,朝廷利用所掌握的粮食大面积控制物价,以此来保证百姓尤其是以自耕为业的农民们的利益。
大秦赋税以两税为主,按季节分为夏税和秋税,夏税主要收取各地粮食作物,那些气候适宜,作物能够一年两熟的州县,秋税仍以粮食作物作为赋税来源,作物一年一熟的州县,缴纳秋税时便用布、绢、酒、炭等其他产物折纳。朝廷征收夏税的时间一般为五月至六月。
大秦多个上州、中州都设置的有常平仓,太府寺上头是户部,一切调度户部说了算,包括各道各州的赋税一事在内。所以在此时,户部尚书于羡岂又看向了独孤上野,“京府的物价有劳殿下多留意了。”
独孤上野点头:“自然。”
于羡岂又看向上首:“四道若是到了和粜和减税这一步,户部再酌情向朝中请示。”
“那就先这样定,”秦哲看向众人道:“朕就不再多言了。”
一事议定,秦哲又提起另外一事:“平康军的三十万贯军费已支出二十五万,仅剩五万贯,户部今日就下牒文,负责从少府监调取三十万贯充当下一笔军费。”
于羡岂听了这话没有当即领命,反而朝门下侍中贾旭恒看了过去,但后者没接前者的岔儿,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帝印如今在秦哲手里掌着,门下省失势后,它回驳了也是白回驳,御史台那面听齐王的意思,八成也不会弹劾帝命,贾旭恒没必要开这个口。
于羡岂的犹豫引来秦哲的不快,年轻的帝王皱眉看着他的财政大臣质问:“于爱卿,朕就问,库里有没有这个钱?”
于羡岂无奈俯身领命,“臣遵旨。”
秦哲斜靠御案前,把玩着一只玉玺再问:“于爱卿,你们户部到底看谁的脸色行事?门下省覆核他们的,碍着户部什么事了?怎么?朕一句话还支使不动你?还是说爱卿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于羡岂发冠贴紧地面,再回:“臣谨遵上命。”
秦哲没叫起,目光在众臣脸上巡视了一周,逼得他们纷纷垂头后才道:“于爱卿平身。”
于羡岂跪坐起身后,众臣向他膝前看去,那处地砖上印着一片白雾,是于羡岂呼出的一口冷气。众臣跟着咽了口唾沫,秦哲这是借故敲打他们,让他们看清帝印如今的归属,让他们听话。
众臣陛辞后出殿,彼此之间没有一句交谈,独孤上野站在阶顶看着他们下阶向各自的衙署走去。
檐外阴云密布,上官苍苍立在义安宫殿门看着天色渐渐凝成一块墨,她身后的对话也告一段落。
“……还要多谢太后娘娘开恩,臣妾不胜感激,今日入宫臣妾是专程来找太后娘娘聊天解闷儿的。”
“徐夫人客气了,你我是亲家,一家人平时就该多来往的。”
今日,宗正寺卿徐彬硕的夫人翟氏入宫探视皇后徐砚庭,在此之前按照宫中礼节先来拜见杨太后,全程由苍苍导引。徐夫人出了义安宫,苍苍陪她往景绮宫的方向走去。
刚刚走出义安宫的院落,徐夫人却驻足不前了,苍苍跟随她停了下来,徐夫人侧过身向身后的殿宇看了一眼,又看向苍苍道:“麻烦典赞转告皇后娘娘,今日我就不去瞧她了。”
苍苍有些惊讶:“夫人,入宫的机会难得,您……”
徐夫人勉强笑上一笑,“平时我最疼她,如今不想见她有半分不好,请典赞理解我的难处。”
徐夫人和苍苍母亲生前是一个样子,官家娘子出门的一举一动代表着整个府邸的脸面,她们的妆容永远精美,发鬓永远一丝不乱,耳颈上总有一两件质地纯正的饰物,贵重但又不会过于惹眼,她们总是在笑,笑得庄重又温柔。
她们几乎不会失态,不论心中有着怎样的挣扎。当年上官氏阖府上下被刑部官员带走入狱,苍苍在狱中害怕得浑身发抖,她看向母亲,母亲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把她揽进怀中,一手抚她的脸,一手摸着耳垂笑道:“娘亲的耳坠跑丢了。”
她低头,看到母亲的那只耳坠就落在自己脚边,她悄悄捡了起来藏到了自己身上,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还给母亲,但她不害怕了。
看着徐夫人眼眶渐红,苍苍没有再说话。徐夫人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捆宣纸递给她,“这是筵井斋的纸,娘娘最喜欢用他们家的,请典赞代我转交给娘娘,有劳了。”
苍苍接过以后向对方点头。徐夫人笑道:“宫里的路我认得,就不劳烦典赞跟着我忙前忙后了。”
目送徐夫人离宫后,苍苍来到景绮宫,徐砚庭在高台上看到她时,脖颈一瞬间垂了下去。苍苍被青蓝请进殿,她上前送上那捆宣纸。砚庭茫然视着窗外喃喃:“她自然是见不得我这般光景的……”
苍苍走近砚庭的书案边,看着桌上的一幅山水画笑道:“早就听闻娘娘擅丹青,百闻还是不如一见,娘娘功底真好,很少有人能把山水画出意境的。等这卷纸用尽,徐夫人她应该还会入宫来的吧。”
砚庭从窗边回过脸看向她,“会么?”
苍苍意味深长的笑道:“即使平时里不会,逢年过节也一定会的,这是宫规,这是娘娘召见亲眷的权力。”
听她话里有话,砚庭看向青蓝,青蓝便带着宫内的宫女太监撤到了殿外。苍苍没有再迂回,直言道:“娘娘,奴婢听说是因为太后娘娘开恩,夫人才入宫来的?”
砚庭点头,“此事确实是太后娘娘先向我提及,我才下令请母亲入宫来的,不然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敢轻易与府上联络。”
苍苍笑道:“娘娘入宫已久,夫人怎能不想念娘娘?又怎会拒绝与娘娘相见呢?依奴婢看,夫人这是在保护娘娘。”
“保护?”砚庭猛的生了一身冷汗,“典赞是说……”
苍苍垂眸颔首:“今日夫人若真的顺利见到娘娘,那娘娘岂不是欠义安宫一个人情?太后娘娘日后若不提也罢,若是提起来让您还这个人情,娘娘能拒绝得了么?”
砚庭咬唇,又往深处想了想说:“我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可是太后娘娘要我这个人情做什么呢?”
苍苍抬眼,“娘娘不傻。”
砚庭活在皇后的衔名下,与之相关的人唯有秦哲。而秦哲这位新帝日渐与义安宫疏远,杨太后如今在宫内是伶仃独步,不排除杨太后有拉拢砚庭甚至驱使砚庭为义安宫做一些事的可能,比如:暗示砚庭去亲近秦哲。
砚庭仔细琢磨后,眼仁里流露出后怕,“是圣上。”
苍苍不言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徐夫人绝顶聪慧,替砚庭回绝了杨太后的这个人情,这位母亲不想让女儿在宫内的处境更艰难。
砚庭脸垂得很低,声音也很低,“近日太后娘娘送我了许多珠宝,我以为娘娘是好心,所以娘娘提出……我没有怀疑。”
“娘娘,”苍苍安慰道:“夫人还会有机会入宫的,一年有多少个时节呢,宫里的宫宴又这样多,娘娘切不可心急,夫人定是希望娘娘在宫内尽可能的自由,而不是受人所用。”
砚庭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意,“谢谢你。”
“不必。”苍苍笑道:“等娘娘的纸用完了告知奴婢,奴婢替您捎个口信儿,请夫人再为娘娘买筵井斋的纸,奴婢帮您带进宫。”
砚庭抬头,迟疑的摇头,“我不能这样麻烦你。”
“娘娘放心,”苍苍笑得真诚,“奴婢没有算计,奴婢不会让娘娘归还人情。”
同砚庭告辞后,苍苍走出殿外看向远处的义安宫,她对砚庭的确是有一分“算计”,杨太后心计复杂,可能并不是完全信任她和唐颂,想要培养砚庭成为下一个接近秦哲的渠道。苍苍要彻底斩断杨太后多余的心思,只给杨培芝留一条路可走。
下阶前,苍苍又回首看向景绮宫的殿门,后宫女眷所处如牢笼,笼中之鸟不能展翅高飞,至少要远离政局。
义安宫。
李良见入殿回话:“娘娘,徐夫人并没有去景绮宫。”
杨太后冷笑一声,“她今日口口声声说入宫是专程来见哀家的,哀家心里早就有数了。”
“不知好歹,不领娘娘的情,枉费娘娘对皇后的一片苦心。”李良见替她撒火道。
“试试也无妨,”杨太后呷着茶道:“不成就不成吧。”
“那今后?”李良见询问,“娘娘还要看顾景绮宫那面吗?”
“之前如何,还照旧。”杨太后吩咐:“皇后是个知礼的孩子,她会记得义安宫的好处,天宽地窄,谁也别难为谁,日子还长,谁也料不准今后事,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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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