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灶上煮着茶,酒枪上热着酒,雪开始下大了。唐颂为其他三人斟满酒后说:“今日我备的是葡萄酒,喝不醉的,诸位多喝一些,喝个尽兴。”
四人同时举杯互敬,按照蘸甲的礼节,手指在杯中蘸酒后再将酒水弹出,以此互表敬意。一杯温酒下肚,杜郁茂看了眼手旁的酒炉笑道:“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一句诗,红垆高几尺,颇称幽人意。火作缥醪香,灰为冬醷气。”
常子依跟着一笑,“我书读的少,只能想起醉吟先生流传甚广的那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四人因军粮案和赋税案结缘,他们之间的同僚之谊原本不算亲密,但是作为长安城的异客,四人入仕时间一致,出身相似,均非朱门绮户里的公子娘子,他们的仕途不是一眼就能望穿的平坦,而需自己一步一步谨慎的铺砌。
因此,四位异乡人碰杯谈笑间,惺惺相惜之感很快就破除了陌生的隔阂。
“这是入仕后在京的第二个年头,”常子依轻叹:“家书中父母总是报喜不报忧,也不知到底如何?”
杜郁茂笑道:“我家中也是如此,信中总言安善无恙。有时候我就想入京为官能为家中免除一户的赋税徭役也算是为家中减轻了一份负担吧,待日后回乡省亲再好好孝敬父母。这会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常子依问:“诸位的俸禄除了开销之外是如何处置的?”
“存着。”杜郁茂道。
唐颂和燕序齐也道:“存着。”
常子依说:“我倒是想过把俸禄存入钱柜中生利,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京中哪些柜坊可靠?”
柜坊是大秦最近三十年逐渐兴盛起来的一种产业,大秦境内交易以铜钱为主,进行大宗买卖时,由于铜钱颇具重量,两地交易时携带极其不便。柜坊的作用是为坊间百姓主要是为商人储纳钱财。
柜坊兴起初期,存放者需要缴纳租金才能在柜坊内储钱。经过多年的变迁,如今柜坊的作用已不再单一,它们可以经办多种业务。除了保管钱财外,柜坊还利用储户存放的本钱借贷生利。
如此一来,储户存钱时不必再缴纳租金,相反柜坊会根据储户本钱的存钱期限向储户们返利。对比之下,公廨钱属于官方借贷一种,柜坊内的本钱用来赊贷时,属于民间借贷的一种。
大秦境内的柜坊初具规模,大多存在于江南、淮南两道的发源地还有一些雄望之州,在贸易商市落后的中州、下州,柜坊还未发展起来。来到长安之前,唐颂对于柜坊简直是闻所未闻,其他三人也是如此。
杜郁茂调侃道:“栖同不愧是算学出身,比我们三个都会算计。”
常子依笑道:“谁没做过钱生钱的美梦?就咱们每月挣得那些俸禄,糊口有余,安身立命不足,什么时候能在京中置办一套家宅,几亩薄田我就知足了,到时我就把我爹妈接到长安享福。”
杜郁茂举杯敬他:“英雄所见略同。”
四人都笑,唐颂举杯说道:“我认识一个牙人,他应该了解这方面的事,回头我向他打听打听。”
常子依道:“那就拜托唐司佐了。”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谈话逐渐辛辣犀利起来。杜郁茂又吟了句诗:“际风云,盐梅舟楫,一德务臣君。先帝生前,君臣投契。先帝走后,诸位与我还做得了贤臣么?”
常子依调侃道:“小阁老是政事堂的枢臣,诏书经你笔下拟定,怎么做不得贤臣了?”
大秦史上出过一位女帝,女帝在位期间曾改中书省为凤阁,中书舍人彼时被称作凤阁舍人,资质深厚的舍人被尊称为“阁老”。常子依称杜郁茂为“小阁老”是可以追溯渊源的。
“栖同,”杜郁茂叹道:“别开玩笑了。”他看了眼唐颂说:“如今这朝中闲的不止是花鸟司一个衙署,中书省同样无事可做,段学士身为中书令,却因齐王那层关系不受信任,根本没有实权,我们舍人院手里执的是什么笔?是不长脑子的笔。六位舍人只能凭上头的令起草诏书。中书省是掌诏书策命不假,但这诏书策命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而恭王最近的决策……比如从国库拨掉军费,诸位觉得明智么?”
常子依停了笑:“是否明智也轮不到我们户部来评判,我部于尚书之前在早朝上又不是没驳过恭王,后来燕王利用叶赫同恭王置换利益,贾侍中瞧燕王的脸色行事,一会儿猫脸,一会儿豹脸,三十万贯军费转眼又能出库了,门下省颁下的诏令,户部敢不遵么?人字双着写,不从也得从。我又算什么呢?打好自个的算盘,算清账目罢了,其余的还能干什么?”
杜郁茂又看向燕序齐,“玉向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序齐颔首,“对于燕王和恭王来说,只要有利可图,慎王谋反的动机和背后的真相不重要,大理寺的狱政更不重要。”
常子依无奈的耸肩摊手,“侦办军粮案和赋税案时,我真信了那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觉得自己这些年苦学算学的光阴没有白费,而且有幸结识了同气相投的朋僚。先帝驾鹤后,即使继位的是恭王,我起初仍觉得恭王在贤臣的辅佐下将来或许勉强可成大器,然而恭王在这之后愈发亲近的却是宦臣,一个擅玩手段的宦臣。诸位,自从那笔军费出库后,我真的深感不安。”
杜郁茂点头,“中书、门下、尚书等枢要之司应相互协调运作,枢臣和上下属僚应齐心配合,不该是当下现状相反的局面。”
酒壮人胆,他们在酒后袒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这种恐慌和唐颂之前的感受相同。在杜、常两人发声的间隙,燕序齐和她互视了一眼。
唐颂觉得燕序齐的这一眼是在提醒她,所以在他举杯时,她已经有所防备。
“我很庆幸,”燕序齐笑道:“庆幸这朝中深感不安的不只我一人,诸位朋僚亦然。眼下虽然只能听命于人,有志难酬,但我相信诸位的器志并不仅仅局限于当前,我们不妨就先谋好各自手头的差事,日后逐步通达。”言讫,他看向唐颂,笑道:“眼下唐司长是太极殿内的茵席之臣,又与靖王殿下交好,我等今后要靠起居郎提携了。”
原来如此。燕序齐酝酿良久,就是为了提及她被任命为起居郎这件事。唐颂把着酒盏,随意瞥了眼,杜郁茂和常子依面不改色,但都没有接燕序齐的话,沉默着避开了她的扫视。
见状,唐颂心下了然,他们和燕序齐合谋设了一场酒局,然后邀她入局,燕序齐的那句话中有明显的探究之意。
唐颂佯装神态,含着一口酒轻笑,“玉向说笑了,太极殿的门槛我都迈不进去,如何称得上是茵席之臣?”
她笑的时候,她的那位昆仑奴走近服侍,给他们的茶炉酒枪里添了把炭。火光一下旺起来,她的脸被照亮一半,另外一半埋在阴影里,整个人透着一种亦正亦邪的风仪。
那位昆仑奴忙完后被她抬手示意退下,她肩膀前倾,整张面目冲破昏暗被光亮笼罩,接着方才的话为他们添酒:“至于提携一事得反过来说,在座有两位宰执枢臣,一位算学榜首,我唐颂还要承蒙各位关照。”
酒添满了杯,唐颂对着三人笑了一周,三人相顾暗叹,面前此人是位话锋交涉的高手。
燕序齐握了杯,再问:“听说唐司长为昌睦公主介绍了一位牙人?”
唐颂抬了抬下颌提醒他们喝酒,继而挑眉笑道:“不错,方才我提到的那位牙人就是这位牙人。”
“之前未曾听说唐司长与昌睦殿下有交情。”燕序齐道。
“之前是没有,如今有了。”唐颂笑得邪,“殿下这般敢于拔新领异的人物,有机会攀交我自然要去攀交,四门馆这事要办成了,于我唐颂的声名有益无害,既然我能尽力,何乐而不为?”
其余三人随着她的示意同时抬杯抿了口酒,落杯后酒桌上谁都没有说话。燕序齐执杯的力度逐渐松懈下来,唐颂窥到他指尖处的细节,仰颌靠回黑暗里,默然一笑。
三人颈间均生了一层薄汗,这顿酒他们喝的并不轻松,反客为主在唐颂这里行不通。
唐颂的心智脾性很特别,不同于文人内敛含蓄的风骨,不同于武将彪悍外放的气质,而是自成一格。她被边境岁月淬炼得锋利敏锐,有棱有角,却不是一个只有棱角的人。她处事圆通,又不失涵养。跟她打交道时,仅是观貌察色,很难看透她笑意中的虚实。
圆滑老练算不上是褒义的形容,可事实就是如此,入仕长安两个年头的唐颂真有些圆滑老练的意思。
她的人脉里有靖王,有兵部侍郎萧羽,有昌睦公主,也许还有其他人。许多人还未完全走出先帝驾崩的余震,她已再次登上了丹墀。
她与昌睦公主来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会有何作为?
桌上炖豚、鹅肝、鲫鱼、藕片、蒸梨五道菜放凉了。面前三位怀志之士胃口不佳,酒喝得多,菜食得少。
唐颂叫来金乌热菜,然后掰了半个羊肉胡饼吃了起来,但她也有些食不知味。
“其实咱们就是一堆驴粪蛋——表面光。是吧?”她咽下一口羊膻味问。
大理寺卿、花鸟司司长、中书舍人,户部度支员外郎,四人都是表面风光的职位,实则对自己的职务当不了家做不了主。
三人定睛看着她,忽而笑了起来。
唐颂低嗤一声,无奈举杯相邀:“臭味相投,今后咱们要常在一起喝酒了。”
常子依举杯:“前途难测,惟愿诸君大展宏图!”
“大展宏图!”四人的酒杯撞在了一起,撞出满杯快意。
隔阂彻底破除,唐颂咂着酒说:“栖同是如何走上算学这条路的?”
“怎么说呢,”常子依臭屁起来:“天赋异禀吧,识字起就跟着我爹学算数,起先是为家里面算账,再后来是为乡亲邻里算账,算出名声以后,就开始跟着老家县里管户曹的县尉统计每岁的户籍赋税,不是我吹,算过这么多账,从未出过错。最后,老家的县令荐举我入算学科的科考,这才有了我常栖同的今日,有幸坐在这里同诸位吃酒。”
话落,其他三人都来捧他的场,轮流与他碰杯,乡野里摸爬出来的常子依值得敬酒一杯。金乌把热好的菜送上桌,这次他们终于大快朵颐了一顿。
雪飘入檐廊下,落满他们的杯中,却无法冷却他们的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