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第59章 上上

十一月是大秦文武官员每年考课的月份，一年进行一次小考，三至四年进行一次大考，评定各个官员当年的为政优劣，综合本人在任期间内的政绩作出鉴定。

大秦官员考核分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每个等级都有一定的考课标准和一定的奖惩办法，按标准定考第，按考第施奖罚。

当初南下杭州的一众花鸟使因查明军粮案和赋税案有功，以“部统有方，警守无失，为宿卫之最”的条例，判了“上上”的考第。

他们为此高兴，也因此失去了权势。朝中考课结束后，太极宫里里外外换了人手，丹墀上戍卫的兵卒换成了恭王府的侍卫，恭王已经从户部支出了军费组建他的亲军，花鸟司再一次被皇权冷落，成了芳林门上的一群闲人。

冬季的芳林门前，一派萧条景象，门内掖庭宫伶人们练曲的声音听起来也甚是凄凉，隔着一道宫墙，东面就是太极宫，但是目前的花鸟使只能远远闻听朔望参朝时朝中的各种波动，无权再戍卫丹墀俯视阶下群臣了。

顺永帝在位末期花鸟司昙花一现后又重新沉寂下来。不过他们此时也面临有其他更好的出路，即十二月的官员栓选。唐颂就是从去年武官栓选中走出的魁元。

花鸟司中有部分人选择参与栓选，高枧溪就是其一。“再等五年我是等不及了，”他说：“那种空有官衔没活干的滋味儿太难受。”

其余的花鸟使问他要考哪个职位，钟黎道：“朝中也就是南北衙的职位能选了，太极宫平康军可不招咱们花鸟司的人。”

因军粮案、赋税案，花鸟使们与当初的宰相府和东宫有“私仇”，花鸟司里潜伏有燕王和齐王的人手，皇后和恭王一派十分清楚这一点，绝不会把他们安置在丹墀上，对恭王的安危构成潜在的威胁。

高枧溪笑道：“我惦记上千牛卫上将军的职缺了。”

虞万顷跟着慎王“谋反”被杀后，南衙千牛卫一整卫需重新征选兵丁，一卫上将军总领八百人，这八百人是能在宫禁内外时刻走动的兵权。

人都想往高处走，想要在朝中掌权，这是无可非议的。花鸟使原本就是依靠特殊诏令才能积累声势的衙署，恭王重用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待在花鸟司就是苦等出头之日。

然而也有部分人留了下来，唐颂就是其一，韦笙、梁熙君、钟黎、程霜等人也选择呆在原职上不动。

之后，高枧溪成了顺永年间武官栓选最后一届魁元，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穿戴南衙侍卫的盔甲来向昔日的属僚报喜。

芳林门下的众人又想起了南下杭州时的那次经历，其时的花鸟司人心齐泰山移，今后心齐与否就难说了。

喧嚣道喜声中混着复杂心绪，高枧溪靠着廊柱远望墙外的景，一声咂舌，“还真有些舍不得。”

“矫情。”梁熙君抱着胸翻白眼。

银子趴在唐颂的膝头打瞌睡，她拿着篦子帮它梳理毛发。高枧溪看向她，笑道：“唐司长，恭喜高升了。”

现在花鸟司司长一职出缺，按照花鸟司晋升的次序，当由刑司司佐补缺掌权。唐颂从齿梳上摘下狗毛，也笑：“不敢当，这话说得太早了，高上将先别着急吆喝，怎么也得等门下省覆核以后再说。”

她的这句话其实暗藏机锋，朝中文武官员栓选调动通过吏部、兵部确定后还需中书、门下省覆核，千牛卫属南衙由兵部统领，门下侍中是贾旭恒。高枧溪这一走，走近的是燕王一派，而且是顺利走近，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本就是燕王的人。

高枧溪面色无变，笑着说，“章程就是章程，门下省覆核也改不了这一章程。”

众人耳朵一动，默默听着两人之间的话锋来往，钟黎蹲下身逗银子玩，韦笙和梁熙君对视一眼看向廊外，看到的是花鸟司迷茫未知的前程。

唐颂不知其他人留下来的动机，但她有她的打算。恭王、燕王、齐王三王夺嫡的风波可能要延续一段时日，唐颂无法预知今后局势的发展，所以她不会盲目变动职位。

她已经被皇权疏远，其实完全可以避开这场风波求得安稳。但是“安稳”二字背离了她奔波千里，从河州来到长安的初衷。没有权，就失去了喉舌，失去了发声的渠道。

唐颂不要安稳，她要跳入漩涡，在混沌中静观其变。她要找到皇权的轴心，在多方争权的意图中，竭力拥护自己入京时的初衷。

她要争取，也要谋划。谋划的第一步是在晋升的同时重回丹墀之上，两者她都要。

十二月中旬，酉时的天色已经开始暗沉。

上官苍苍散值后走出大明宫，在丹凤门外遇到了花鸟司刑司司佐唐颂。她是专程来找她的，两人走出城墙下灯烛的光晕时，她对她说：“有件事想要拜托典赞，因为涉及到皇后，典赞若觉得不便……”

上官苍苍笑着摇头，“司佐先告知我是何事吧。”

唐颂简明扼要说出自己的恳请后，苍苍点头，“我会帮司佐的意思传达到位。”

唐颂坦率道：“你若觉得勉强，可以拒绝。这不是你的分内之事。”

“不要这样说，我没有觉得勉强。”苍苍笑道：“上官府能够平反，我很感激司佐，但我并不是因此才帮你。唐司佐，你用我，我用你，这是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事。”

次日，觅得一个间隙。苍苍前往义安宫觐见皇后。皇后倚在炭火旁，姿态悠闲的问：“又无命妇入宫，你来做什么？”

苍苍额头枕在地砖上说：“奴婢今日是以世子侧妃的身份拜见娘娘。”

皇后叫她抬头：“说吧，何事？”

苍苍道：“上月朝中考课后，太极宫起居郎之职暂时出缺，奴婢有一人举荐，花鸟司刑司司佐唐颂，她可以为娘娘解困。”

皇后当下的困境是无法及时听闻朝中政事，急需在太极宫培植自己的耳目。她寻不到合适的人选，而上官苍苍为她提供了一个人选。与其说是她举荐，倒不如说是刑司司佐唐颂自荐。

皇后一面考虑，一面与上官苍苍周旋，“且不说刑司司佐本宫能否信得，你，本宫就信不得。其一，你恨杨家恨本宫。其二，你只是侧妃，洛城王世子正妃是从燕王府出嫁的梅寒迟，本宫怎可信燕王一派的人？”

“朝中局势疾如旋踵，表面上的敌友不一定是真正的敌友。”苍苍含笑：“昔日的仇敌今朝也可以握手言和，名义上的夫妻背地里也许离心离德。娘娘，洛城世子府受宠的是侧妃上官氏，奴婢是奴婢，至少眼下不是燕王的同党。”

皇后审视苍苍细品她话中深意，面前这张温静的脸让皇后觉得恍惚，那双经受过冤狱摧残的眼睛似乎不屑于再过问往昔的恩怨，她要参与今后的世事浮沉。

“朝中荐官需由五品以上官员和常参官举荐，”皇后指出她提议中的漏洞，“本宫不是官，如何干预政事？实话说，眼下恭王也不听本宫的，此事怕是难办。”

“最近朝中的风向娘娘应当听说了，”苍苍提醒道：“平康军的军费已经出库，平康军的马尚未征调到位，娘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

靖王。

原来如此。

皇后不由的点点头，“既然是做买卖，那就要交换诚意。燕王府那面本宫需要你套出消息。”

“奴婢日常起居都在上官府，只有成亲那日在世子府留宿过一夜，世子妃前往洛城王府行宗庙礼还未归。奴婢跟世子妃之间并无多少来往，奴婢也无意与燕王府来往。况且，奴婢只负责帮忙递话，唐司佐那面会给您好处的。”苍苍提起嘴角，温声道：“娘娘，您没得选。”

娘娘，您没得选。

唐颂从太极宫获知消息后想要与皇后互通，还需要一个中间人传话，花鸟司司佐没有机会与义安宫明里暗里的接触。而上官苍苍无论是从典赞的职务，还是从洛城王侧妃的身份来说，她都有正当理由与义安宫来往。皇后确实没得选。

这是上官苍苍对皇后的报复，杨家曾经荣光无限，决人生死不废吹灰之力，今日杨培芝想同她平等做交易，绝无可能。她要让她尝到受制于人的滋味。

李良见听了此话，有火发不出，她能斥责尚仪局典赞，但不能斥责洛城王世子侧妃。皇后无暇动怒去维持毫无用途的威仪，她拎得清轻重缓急。

“容本宫再考虑一下。”皇后道：“这两日你不必再来，太极宫那面的动静就是本宫的回复。”

苍苍应是，却没有起身。皇后上下扫视着她问：“怎么？还有事？”

“奴婢想问，”苍苍抬高下颌，绷直脊背道：“当年上官瑾一案，娘娘是否知情？”

皇后甚至没有犹豫，冷嗤一声道：“本宫当然知情，甚至奉劝过杨书乘。我知道你到底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本宫是否参与了谋划。本宫这么跟你说，杨家当宰相的人若是我杨培芝不是杨书乘，那么眼下龙椅上坐的人只会是太子秦舒，听明白了么？”

苍苍颔首，这才起身告退。待她离开后，李良见道：“上官氏的嘴脸当真人让人意外，原先瞧她面和的人儿似的，没想到也如此有心机。”

“没什么意外的，”皇后慈眉善目的笑了笑，“你看这朝中，到处都是谋的嘴脸，各有所图罢了。年轻姑娘们也都不简单，杨书乘败得不亏。本宫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去传司宫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