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唐颂的身手摆脱慎王的控制易如反掌,但秦衍知道她不会那样做,她在权衡利弊,他要留给她足够的时间以做选择。
禁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袁朗看向齐王,齐王面无表情,暂时没有任何授意。趁此空当,慎王挟持唐颂走下丹墀,唐颂伸手摸到了腰间的横刀,“别动!”慎王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命道。
唐颂依旧我行我素,飞快解下腰刀丢在了地砖上,震得地砖里倒映的暗夜苍穹一声震响,她丢开的是自己的立场,无论之后慎王能否冲出重围,她唐颂要从这场宫变中抽身而出的同时不沾染任何一方的利益和鲜血。
卸下刀,就卸下了一切,只做一个听天由命的人质。
禁军手里的火把燃成一道火墙,铺天盖地的雨水把火光洗出朦胧的意境,却把禁军的刀光甲胄磨得锐利,磨得寒气逼人。
唐颂没有察觉出疼痛,但是嗅到了下颌刀刃舔舐自己脖颈时渗透出的一丝腥甜气息。
禁军被迫让出一条道,慎王带着唐颂通过后,转过身面向他们倒退而行,丹墀上的那个人望向了她。
相隔很远,唐颂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的身影比其他人都要高,在风雨中仍是巍然傲立的姿态。
她舔干唇上的雨水,终于感受到了脖颈处的痛感。
“虞万顷!”慎王高喝。
“臣在!”丹凤门外传来一声回应。
“千牛卫护本王出京!这处是非之地不留也罢!”
“臣遵旨!”
千牛卫本是南衙十六位戍卫皇城六部的其中一位,此时出现在大明宫正门外,说意外实则也不意外,因为本卫上将军虞万顷是慎王府良娣的长兄,他听从慎王差遣的原由无出夫人裙带关系。
“虞万顷!”兵部尚书乔盛走下丹墀,高喊质问:“没有兵部的调令,你敢妄自动兵?”
丹凤门外虞万顷高呼:“别人要杀我妹子,杀她腹中孩儿,我虞万顷岂能袖手旁观?岂能让我家妹子坐以待毙?去你妈的军令律法!今儿谁拦我妹子出京,我虞万顷要杀他杀个痛快!”
齐王适时往阶下递了眼色,禁军是只需闻听圣意调令的帝王亲军,眼下顺永帝正在金匮中躺着,袁朗手里的十位禁军全听他羽林卫上将军一人调遣。
“先皇驾崩,储君未立!慎王私藏龙袍欲夺柩前继位之先机!”他吼道:“此番逆举!罪该当诛!禁军十卫!听本上将命令!擒杀谋逆之人秦舒及其同党杨牧、虞万顷!”
丹凤门外,兵部两位侍郎萧羽和谭翔率南衙左右卫、左右骁卫同虞万顷所率的千牛卫、慎王十率府对峙。
萧羽在马上手持火把,照亮虞万顷的脸,“虞上将!我命你收回方才那番狂言!龙袍一事有待商榷!不要盲目自大断了前程!”
“你萧泓然同我讲什么前程?”虞万顷冷哼,“萧家的主子要稳坐青宫,你有前程,我虞万顷没有!要命有一条!”
这是皇权压抑下发酵多时的一次权权相搏,所有人的神经绷断,已无停战的可能,他们必须发泄那些隐忍、怨恨,撕毁礼节勉强维持的虚伪的亲情与太平,争上一争,夺上一夺。
事发突然,皇城、长安各处城门上仍需戍守,萧羽和谭翔临时从南衙抽调的两卫人马从数量上来说与虞万顷所率的慎王十率府和南衙千牛卫差距悬殊。
双方爆发冲突时,萧羽和谭翔都采用了防守和避让的策略,最大限度降低侍卫伤亡,丹凤门上的兵力相对来说较为薄弱,很快被虞万顷带兵突破。
萧羽调转马头追了上去,虞万顷丢给北衙禁军处置,他只想救出她。
唐颂在慎王刀下望着那片刀光火浪疾速向她面前涌来,杨牧和少数亲军护在慎王面前,等待身后虞万顷带了兵马前来援助。
慎王推开唐颂,携了虞扶箬上马,回身向丹凤门奔去,兵部侍郎谭翔下命关了城门,“龙袍一事待查,请慎王殿下暂留。”说完,向身后兵马下了军令,“死守。失了丹凤门,南衙就是包庇嫌犯的同党。”
萧羽勒马回首望向身后,谭翔向他望来。火光下两人的面目忽明忽暗,在对方眼里是模糊不清的。萧羽正回身视向前方,暗叹一声。
皇权左右下,何人不受驱使?
慎王腹背受敌,冲不破那道宫门,就战个天昏地暗吧。“虞万顷,”他握紧刀柄和辔策,停在原地,命道:“不逃了,你保护扶箬,若是能走,你们先走。”
虞万顷听着他的命令,看向了虞扶箬,她的妹妹在马上摇摇欲坠,被风雨淋得抽噎不止,而丹墀上的众人却在檐下站得安稳。他仔细回想所有事情的脉络,发现从刑部失火,他率领千牛卫救火时起,一切的一切火速蔓延,发展至今实为必然。
虞扶箬曾经是东宫太子的良娣,他虞万顷手握南衙一卫兵权,仅为兄妹之情,也要战。“臣遵旨。”他哽咽,别无选择的领命。
慎王又看向杨牧:“你设法带淳儿走,若是能走,要为淳儿找个好人家。”
“臣遵旨。”杨牧望着奔涌而来的北衙禁军,早已视死如归。
北衙十卫禁军与慎王十率府的兵马一瞬融在了一起,身后南衙两卫兵马死守宫禁。虞万顷回过神,驱马走近虞扶箬说:“阿箬,别怕,哥哥带你走。”
唐颂眉间落满了他人的热血,她从一具尸体手中捡过一把刀用来防身,北衙禁军柩前戍卫的都是步兵,慎王十率府和南衙千牛卫中有骑兵有步兵,马蹄从倒下的尸身上踏过去,不知是谁家的儿郎死在了这场宫变里。
战马热烘烘的鼻息贴着她的脸,吻着她的颈,呼啸而过。唐颂四下留意,躲开马群的冲撞,敌对的双方拼杀起来,没有人会顾忌她一个花鸟使的安危,他们贯穿尸身的刀剑不长眼,散落的刀光险些命中她的要害,她持刀一一格挡。唐颂没有甲胄护身,穿梭在刀剑下,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多处擦伤,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对她的死负责。
竭力躲避间,她目光扫向了麟德宫大殿前,皇后似乎跌坐在了地上,身影卑微狼狈。剩余的其他人,身着孝服,就那样默默杵着。唐颂扶刀凝视他们,觉得他们不像是活物,而是面目麻木的神佛,云端里看厮杀,对人间血肉飞溅的惨象漠不关心。
无情最是帝王家。名副其实。
一人飞步迈下丹墀,拔出砖缝里他的那把横刀没入那片混乱中,关炎培跟上来,被他喝走,“去叫马。”
“唐颂!”
秦衍提刀挡开周围人的刀锋,按住他们的肩甲把他们拨到一旁。
“唐颂!”
他叫着她的名字,已经开始有些慌急。
“唐颂!”
他在雨水浇筑的昏暗中尽力辨别每一个人的身影。
终于,秦衍看到一抹花鸟纹在不远处闪现,他冲破重叠的人影疾步走近。
“唐颂!”
她循声望向他。
“秦戎钺。”
他看到她的口型在念他的名字。
“我来……”他的话被一匹飞奔而过的马截断。
百步之距,他一时难以靠近她,等马匹驰过,秦衍匆忙向她点头,“别动!等我!”
他望着她,一路向她走,又有一匹马擦着他的额发而过,他不得不后退一步。
“殿下!”她惊呼,“当心!”
“殿下!”关炎培在远处喊到:“来了!”
秦衍收了刀,一声长哨叫来他的马,骏马驰入人群中,冲向它的主人,秦衍牵过辔策,翻身上了马背,向她奔去。
他倾斜身体向她伸出手臂,唐颂丢开刀,也向他伸出手,她错过了他的手,他没有错过她的腰。
将她安放胸前,秦衍向外突围,一匹无主战马迎面撞来,他勒紧辔策及时调转了方向避开一次撞击,暗啐了一声。
“草。”
在他带她远离狼藉时,唐颂在他颌下低嗤,忍不住笑了声,笑他骂了脏话。
他们身后的人还在厮杀,他们的马停了下来,秦衍垂眸,等她抬眼。唐颂知道这次抬眼意味着什么,所以她没有犹豫。
四目相望,眸底均是泥泞。
雨水打下她的幞头,洗净了她眉间血,那片乌纱落下去,挂在了他的刀柄上,唐颂长发如瀑,淋满他的马背。
秦衍抛开身后那桩破事,俯身靠近她,“可以么?”他低声问。
“秦戎钺,”唐颂捧住他的下颌,把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唇上,“只有你可以。”
他嗅她发隙里湿润的气息,把一枚吻印在她的额头上,皎洁的月色沾满他的唇,秦衍确信那不是雨水的清甜。
萧羽望着马上那对身影走远,从血雨中走出,捡起地砖上她的那把横刀,用力握住。
兵马疲累时,秦舒抹掉蒙在眼前的血水,他经过杨牧兄妹的尸首,脚步踉跄走出很远一段距离,跪倒在虞扶箬的身旁,她的腹部插着南衙、北衙两把规制的长刀,躺在一汪血水中。一尸两命,她的眼睛呆望着一处,眼底溢满秋夜的雨,一手紧紧攥握着长兄的手。
他颤手抚上她的眼睫,拂落她死不瞑目的泪水。抬头远望,丹凤门依旧紧闭,茫然四顾,十率府兵马寥寥无几。
秦舒倚刀起身,仰面饮雨饮血,走投无路,唯有走上绝路。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他困兽犹斗,而他看向了东宫,曾经他以为自己能像殿檐的檐角一般,伸展羽翼,直上云霄。
最后他平静的看向了高阶上的皇后,皇后见他提刀刎颈,痛哭疾呼:“裎佑!不要!”
秦舒跪地瘫倒,仰视寰宇,一声笑叹。人世间万殊一辙,他终于从权力的倾轧下获得解脱,下一次如他今日这般的又会是谁?
今日的他没有畏惧到哭泣,今后也不会再被梦魇纠缠了。
燕序齐带领下属前去检视慎王自刎的现场,他蹲下身看向慎王幽暗无神的眼眸,是无牵无挂,还是被逼无奈?他伸手合上慎王的眼,将答案捏碎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