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墀上,玉阶下,身侧,多双视线向他们视过来。大多来自皇室亲眷,跟他血缘相关的人。
秦衍却在此时贪恋她被雨水舔舐出的狼狈的美,他骨子里深埋的孤独挣扎而出,隐隐灼痛他的躯体,她平静的目光探照他的眼底,中和了那份孤独。
宸极欲坠,他要失去他的父皇了,虽然他的父皇没有给过他多少偏疼。“秦戎钺,”唐颂唇边抿起一抹无声的笑,“因为你来,我才不冷。”
风声雨声静止了须臾,秦衍耳边恢复听觉后收了伞,收起了雨水敲打伞面的噪声,他们一同站在了风雨中。
靖王上阶与皇室亲眷汇合后不久,慎王携带王妃杨淳和良娣虞扶箬从皇陵回到大明宫候见圣躬,虞扶箬腹中的胎儿五月有余,孕相十足,蹲跪起身都显得十分笨拙。
皇后忙唤起她赐座,边上的宫女太监们伺候着上了茶,她端起茶盅凑到唇边垂下头,放下的时候仍是满杯。
留意到慎王良娣的谨慎,梅妃梅映雪挑眉,端着一杯茶喝得津津有味。德妃袁灼蕖上下扫一眼她的腰身,放下了手里的茶盅,拿手绢擦拭指尖。
皇后看向慎王,母子相视尚未搭上一句话,奉医局大夫姚松仁跨入殿中,急禀道:“回娘娘,各位殿下!圣上醒了!”
殿中众人一同起身,皇后颤声问:“圣上这次醒来病情可有好转?”
这一问是替顺永帝做最后一次挣扎,众人心知肚明,是徒劳的挣扎。这一问掩饰了他们其中部分人真实的心声,为了天家体面、情面,皇后这一问不得不问。
“回娘娘……”姚松仁泣道:“此番龙体为回光返照之势……”
一言至此,其意已明。纵然有所防备,奉医局最终的诊断也如当头喝棒,众人默默整肃衣冠,前往正殿。
殿中人影幢幢,映在幔帐上乱象丛生,张牙舞爪,如同阴曹地府里迎接他的鬼魅。皇帝抬手,让黄阁把幔帐撩了起来。
这样他才看到了一室敞亮,看到了他驭下一张张低垂哀默的脸色,他的神魂逐渐从他的躯体中脱离。他开口,咳嗽的力气几乎不剩下多少。
苟延残喘,他秦重渊也有今日。他还记得四十四年前御极当日的种种,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脚踩万里江山,文武百官跪地臣服的场景。而是他初次更换上龙袍,独自一人站在境前与镜中人相视的时候。
宫廷深静,窗内打进一束日光,万千尘屑在其中叫嚣推搡,他一身赤黄站立其中,不受侵染。今日他又看到了那束光,他成了其中的一粒尘。
江山如画,他还没有看够,但他即将被世间的洪流碾做齑粉。
帝王将死,遗憾总多过圆满之事。
“朕不立遗诏,”皇帝终于驱动了自己的喉舌,口气虚弱,但含义坚定,“朕的话就是遗诏。”
众人闻声,俯身于地,静默恭听。
“朕在位期间,功绩无多,逝后不上谥号、尊号,以年号立碑入庙。”
“政事堂诸臣是为枢臣,同为宰辅,共理国事。”
圣言在此有了停顿,皇帝转视塌下,已看不清他的大臣和亲眷们的面目了,“戎钺,你过来,朕有话要问你。”他拖着沉重的嗓音说。
秦衍膝行至塌前,俯肩说:“臣在。”
皇帝问:“喜欢养马是否?”
皇帝眉眼塌陷,白发苍颜,秦衍直视天颜,依稀看到曾经那个英明魁梧的帝王。
“是。”他答。
皇帝欣慰点点头,微咳了一声道:“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骐骥之质,驽马之志,秦戎钺是也。父皇可懂你?”
秦衍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直捅肺腑,捅得他体内生出阵痛。
“父皇,儿臣在。”他握拳,稳定心神。
“朕把八牧田交由你来执掌,诸牧监协从。”皇帝气息奄奄的说:“戎钺,养好你的马,父皇信你。”
秦衍俯身受命:“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有没有抵消,总之他这个儿子又称他为父皇了。
“昌睦,你来……”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咨阅上前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大秦公主不和亲,自主婚嫁……”
咨阅含泪叩头:“儿臣谨遵圣命。”
皇帝最后看了她一眼,他很快就能见到她的母亲了,他的阿昱。
靖王、昌睦公主退下后,中书舍人杜郁茂将立储的奏折呈至塌前,声泪俱下的道:“请陛下册立储君,以定四境万州人心,事关江山社稷,臣等恭领圣谟!”
朝堂宗室的请愿没有得到回应,殿中寂静,静得可怕。黄阁抬头,望着塌前轻唤了一声:“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御塌上的龙颜双目闭合,神色安详平和。姚松仁强忍悲痛,手持一根安息香靠近龙体,放在皇帝鼻前试探呼吸。
天子失去了鼻息,那支香散发出的烟雾笔直上升。姚松仁跪身,重重叩首,长呼道:“陛下驾崩了!”
这声宣告撕裂所有人蓄势已久的悲痛,众人举哀,失声痛哭,长安宫城中丧钟鸣响,传出宫门朝房,传遍整个大秦天下。
殿外北衙禁军和花鸟使卸下刀剑,转身面向大殿免冠叩首,顺永帝的帝王生涯在丧钟长鸣中被礼法宣告终结。
唐颂跪在雨中,能看到大殿地砖上映照出各衙署官员仓促走动的影子,她想起河州一役,想起了她的父亲和长兄。死亡的降临时而震骇,时而悄无声息,但它永远都会带来伤痛。
龙驭宾天后,奉安龙体的仪式不能有片刻耽延,所有人服从祖制礼法,擦拭泪水后,衔哀操办顺永帝的丧仪。
刑部尚书万鹤立、大理寺卿燕序齐携下属官员查验龙体无异样,是因病而逝后,殿中省大监温绪携奉冕局官员前来呈送皇帝的殓服,礼部尚书洪兴送来皇室亲眷和官员们的孝服。
亲贵大臣们在西配殿,后宫女眷们在后殿各自换上孝服,再次聚首时皆是一身缟素。黄阁率领平日照管皇帝梳洗的太监们、宫女们正在为皇帝修理遗容。
等洗面漱口、梳头须理,戴冠修甲一套规矩结束,司天台大监罗应知前来向皇后回话说:“回娘娘,入殓的时间,臣等已经推算好了。小殓为次日卯时三刻,大殓为后日酉时一刻。”
皇后道好:“今日先进行初终礼。”
礼部尚书洪兴环顾众人,最后面向皇室亲眷俯身道:“小殓和大殓之礼都需要嗣君来完成,圣上遗诏中未提及立储之事,这二礼如何完成,还请诸位娘娘、殿下斟定。”
按照大秦皇室小殓的礼制,为大行皇帝更换殓服,需要事先有一个人替代皇帝更衣,将殓服一件一件穿好后再一起脱下来穿到龙体身上,一般由嗣君来行礼。大殓时龙体入金匮,按照本朝制度,皇帝殡天,储君当柩前继位,接领皇权。
皇帝遗诏中无立储之论,这是众人耿耿于心但又不敢轻易问津的事情。洪兴身为礼部尚书,凶礼之事由他部负责,他不能默不作声。
洪兴这一问,便是在问立储之事,储君不立,皇帝的丧礼就无法完成。
帝王驾崩,中宫为大。皇后接受众人的注视说:“圣上遗诏中,钦定政事堂诸位大臣为宰辅,理国事,立储乃国事之一,诸位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政事堂所论必能使人心服,后宫不可干政,我们后宫妇人妄议政事实在不妥。”
皇后一席话说得不失公允,表明自己不干预立储的态度,她如此,后宫其他有子嗣的嫔妃也便只能如此。
洪兴看向中书令兼集贤殿学士段浔道:“段学士,您怎么看?”
段浔端坐道:“据大秦律法,辅立储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娘娘乃宗社嫡妻,慎王殿下身为嫡长,该当继位。”
段浔是齐王秦蔚的岳父,他此番发言居然没有向着齐王说话,令众人大感意外。
洪兴点了点头,看向其他官员说:“诸位如何看?”
门下侍中兼尚书左仆射贾旭恒道:“慎王殿下因军粮案和杭州赋税案获罪,有劣迹,圣上命其谪守皇陵,无召不得回宫,这次慎王殿下得以回京是因圣上破例开恩,敢问诸位,罪臣何以当政当国?”
朝中风声迅疾,当下无人不知贾旭恒是燕王的人,贾旭恒出来反驳段浔的言论不足为怪。
此时翰林院一位翰林王汉章开口说:“储嫡、储嫡、何为储嫡?不嫡何为储?”
贾旭恒反问:“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慎王殿下构陷良臣,私养兵马,因为嫡长身份便可违抗圣旨洗脱罪名么?按翰林大人所说,普通老百姓家里的嫡子作奸犯科,因是家中嫡长还受什么刑罚?直接免罪得了。”
“仆射别急,”王汉章道:“慎王殿下府中良娣身怀龙孙,那可是先帝的皇长孙,此嗣也有立储的资格。”
这是顺永帝驾崩后,初次被人以“先帝”二字称谓。这二字将众人彻底从哀痛混沌中打捞出来,逝者已成先帝,储君即为新帝。
贾旭恒道:“翰林大人莫不是糊涂了?同意册立储嫡的人是你,那么敢问皇长孙是慎王殿下的嫡子吗?虞扶箬是慎王府良娣,甚至不是侧妃,此嗣怎有储君的资格?”
听他所言无懈可击,王汉章问:“那么依着仆射大人您说,储君立谁合适啊?”
贾旭恒看向段浔道:“我赞成段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毋庸置疑,他推举的储君是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