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枧溪开口道:“殿下,您刚刚这是……”
秦衍洗净胳膊也不擦,随手甩了甩说:“刚刚接生了一胎马驹。”说着抬手一勾,“走,带你们去看马。”
六闲马场下辖飞龙、祥麟、凤苑、鹓鸾、吉良、六群六个闲厩,前五厩养马,六群厩养骆驼还有大象。每厩分左右两厢,一共十二厢,每厢下有三群,每群有一百二十匹马,所以目前六闲马场的马匹数量大概是四千五百匹。
秦衍简单介绍马场的情况道:“真正的千里马屈指可数,六闲马场现存不过三匹,不能全部匀给花鸟司,圣上谕旨中指的千里马实则说的是善于跋涉的长行马,是西域于阗、龟兹和大食等国进献的良马与咱们大秦河中本土马杂交培育出的品种。”
高枧溪笑道:“那咱们花鸟司就不跟殿下客气了,今日就按照圣上的吩咐带走二百匹。”
“奉命行事,任由你们带走,”秦衍道:“不过花鸟司得派个人照面跟六闲厩一起与朝中协调,我马场内出马,需要和兵部、殿中监、诸牧监三方进行交接。”
“那是自然,”高枧溪回身看了眼,“那就让……”
“就唐司佐吧,”秦衍放下袖子遮住两臂筋骨,似是随意的道:“六闲马场的马多来自河陇群牧,以往总是甘州等地的马场派人运马回京,今年我打算亲自上河陇走一趟,唐司佐之前在甘州做事,河陇马政上的一些事情我得事先向你请教。”
唐颂不忙着回答,看向高枧溪请示,她不便擅自越级接靖王的令,否则当着一众花鸟使的面,那就是折自己上司的威严。高枧溪暗道唐颂此人深谙为人处世之道,面上笑着说:“ 殿下何时办理交接?花鸟司配合殿下的时间。”
“明天我回城,”秦衍道:“我这头通知兵部他们三方,辰时在兵部碰面。”
高枧溪看向唐颂:“靖王殿下器重你,这差事就放心交给你了,好好干。”
唐颂这才领命说:“卑职遵命。”
大秦国马需要在马身上烙印表明马的身份,“官”字烙在马的右膊上,年辰印右髀,监名印尾侧,马匹根据轻快、耐久程度烙“飞”,“龙”,“风”的字样,六闲马场遵照圣令送了二百匹长行马给花鸟司,长行马属于耐力持久的马种,所以在右颊上烙的是“龙”字。
秦衍放一众花鸟使进飞龙厩中选马,交待说:“龙字马随便挑,其他字的马免谈,可别挑错了,马场里缺一匹马,我就得挨三十竹杖。”
次日,唐颂提前半刻钟到达兵部,殿中监、诸牧监出面的是两位大监温绪和江陌,殿中省下辖六闲厩,诸牧监执掌大秦马场群牧。兵部出面的是侍郎萧羽,驾部郎中乔斌,兵部驾部执掌厩牧和马牛牲畜的簿籍。所以花鸟司从六闲厩调马,必须通过这三个衙署的章程。
温、江两人虽是太监,却都生得气宇轩昂。众人相互之间见礼,他们年轻的眉眼间不见丝毫谄媚卑怯的神色,双双纡佩金紫,不逊朝中高官的气度。
靖王最后一个到场,来的不早不晚,正赶上鼓楼上报时。众人见了他都起身行礼,秦衍挥手免他们的礼说:“都坐,谈正事。”言罢当先一坐道:“六闲厩调给花鸟司二百匹长行马,殿中监需要知晓此事,算清六闲厩马匹的出入。诸牧监需要到往花鸟司再次核验这批马的数量,确认无误。兵部需要及时更新这批马的簿籍,这马今后就不归殿中监和六闲厩管了。我就这么些要说的,诸位如有任何疑问,现在趁人都在,一起合计清楚。”
靖王办事是个雷厉风行的态度,堂内众人刚坐下身,他就结束了发言。萧羽说:“我们兵部没问题。”
唐颂附和道:“花鸟司没问题。”
殿中监大监温绪也道:“奴婢没有疑问。”
“此事奴婢没有疑问,”诸牧监大监江陌道:“不过奴婢听说殿下准备亲自前往河陇一带的马场选马,是否需要奴婢随行?如果需要诸牧监出力的话,奴婢事先将司宫台的差事安排一下。”
除了诸牧监一职外,江陌还身兼司宫台大监一职,掌侍宫室之事,由于掌管的差事较多,出远门办差前需要把手头的职务调理妥当。秦衍道:“此事目前我还不能完全确认,随后再议。”
江陌恭敬俯首:“奴婢遵命。”
秦衍道:“既然诸位都没有疑问,今天到此为止,不打扰你们各自当差了。”说完起身径直向外走,毫不拖泥带水,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唐颂刚跨过门槛,萧羽从堂内跟了出来,挽留道:“留在兵部用早膳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唐颂还未来得及回答,阶前静立的秦衍回过身说:“巧了,我也有事要跟唐司佐商量。”他看着她说:“昨日约定好的事,唐司佐没忘吧?我专程在这等你的。”
“没忘,”唐颂先回答他,然后歉然看向萧羽道:“我跟靖王殿下约好要谈甘州的马政,萧侍郎若有事,我们回头再谈吧?”
“不必,”秦衍对她道:“你们先谈,我可以等。”
萧羽看向他,秦衍也调眼看向他,两人面无表情,眼神交涉间已隐约摩擦出火星。
“无妨,”萧羽似笑非笑:“先来后到么,我随后再跟唐司佐谈。”
秦衍皮笑肉不笑:“客气什么,眼下有的是时间。”
“靖王殿下这是要偷听壁角?”萧羽明嘲暗讽:“不好吧?这可不是君子之为。”
“怎么?”秦衍反唇相讥:“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俩人私下里说?莫非是见不得人的话?”
“不管什么话?”萧羽问:“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下花鸟司跟六闲厩有来往,我跟唐司佐是同僚,”秦衍反问:“怎么没关系?”
见他们不知怎么就说蹭了,唐颂莫名其妙,冷冷作壁上观问:“要不靖王殿下和侍郎大人你们谈,我走?这是闹哪出?”
萧羽皱眉,抿唇不言。秦衍咬牙,眉头紧拧。四目相对,无声对峙,男人之间的较量,有时来的就是无缘无故。
唐颂左右各看一眼转身下阶,走得万分潇洒,“我先同殿下谈马政,萧泓然,咱们俩的事私下里谈。”
阶上两人不依不饶,秦衍眸色阴寒,几不可闻的道:“花鸟司可用之人多的是,别招惹她。”
萧羽满眼不屑,在他转身时道:“立场之变,不过旋踵之间。秦戎钺,先管好你自己。”
秦衍驻足,正当他要回身时,阶下她回眸向他望了过来,他抛开身后一席话,下阶扬长而去。
走出兵部,唐颂问:“殿下和萧侍郎有过节?怎么几句话就说急了?”
秦衍心里憋着火说没有:“立场不同罢了,立场不同的人,碰面难免有摩擦。”
唐颂低头踢开脚边一粒石子,“陈国公府属燕王一派,所以他的立场目前和我并不冲突,今后如何只能再看今后了。”
立场之变,不过旋踵之间。秦衍想起方才萧羽对他的警告,如鲠在喉。朝中局势瞬息万变,他无权干预她的立场。
“起名字了么?”他话头突转。
“起了。”唐颂暗松了口气,“叫银子。”
秦衍错愕的瞪着她:“那么漂亮一条狗,你管它叫银子?”
“刚刚被罚俸三个月,”唐颂小声嘀咕:“我这不是图个吉利么,叫着叫着没准就转运了,殿下若是觉得不合适,你给它赐个名字。”
“罢了,”秦衍很大度的道:“既然做了你的狗,叫什么名字都活该。最近钱还够花么?用不用接济你?”
“接济我?”唐颂问:“殿下给我多添了一张嘴,这叫接济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秦衍说:“那你把狗还我。”
“不还,”唐颂道:“银子已经跟着我姓唐了。”
“它是从我秦戎钺狗坊里落草的狗,”秦衍道:“它一辈子都姓秦。”
关炎培跟在靖王身后,见两人竟然因为一条狗该跟谁的姓争论不休,简直哭笑不得,轻咳了两声提醒他们这场对话听起来有多荒诞。
两人尴尬休战,谈起了元正大典。唐颂问:“殿下可知池浚背后有无他人扶持?”
秦衍道:“事后我查过,表面上看池浚不是任何人的座上宾客,背地里他有没有认主子就不清楚了。”
唐颂抬首目视前方冗长的宫道:“池浚弹劾锐利,矛头直接对准宰相府和东宫,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燕王、齐王的人。”
秦衍道:“我那两位哥哥都是绵里裹铁的人物,不管是谁把池浚安排在朝内雪藏多年,可见其城府之深,宰相府和东宫的手段在他们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刀子都捅到明面上来了,执刀之人只露了一鳞半爪,难见其真容,就凭杨书乘和太子斗不过他们,曾昌这次被晾在台面上,出师不利,算是彻底废了。”
唐颂问:“东宫幕僚中可有雄才?”
“东宫左谕德叶赫,”秦衍当即道:“此人颇有几分权谋,当初上官府一案真相如何被掩埋,他在背后肯定也出了不少力。杨书乘和太子能跟燕、齐两王抗衡,叶赫身为东宫智囊,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至关重要。”
唐颂道:“虽然元正大典上,圣上对太子斥责严厉,最近又给花鸟司配马,但是太子的监国之权犹在,宰相职权并未受损。圣意究竟如何?还是不明朗。”
“帝王之举牵一发而动全局,”秦衍道:“朝中牵扯的势力众多,一着不慎,满朝风雨。无论圣意如何,还需再等。”
唐颂颔首,略略思忖道:“元正大殿上,池浚的弹劾突出其来,遭受尚书左仆射贾旭恒问责,看似是问责,但话锋处处透着配合,不知贾仆射是为公还是为私?”
秦衍冷笑:“除了中书门下省,便是尚书省六部的职权最重,六部的实权操在贾旭恒手里,除掉杨书乘,他就成了下任宰相炙手可热的人选。他就是为了公,公里也掺着私。谁知他是为自个还是为他人效力?”
唐颂问:“那么温绪和江陌呢?殿中省大监和司宫台大监都是三品高官,他们在内宫的地位举足轻重。”
秦衍道:“他们都是近两年内宫提拔上来的新人,谁送他们上的高位,他们自个心里清楚。殿中省下辖奉医局,圣上的病情,温绪可能略知一二,温绪被谁所用,谁就可能掌握圣上的病情。”
唐颂轻喟道:“内宫外朝,各方有各方的图谋,行走其中如雾里看花,眼下看谁都看不清楚。”
秦衍道:“我等看他人如此,他人看我等亦然,当下时局是雾霭正浓时,众人皆有喘息的余地,如履薄冰之最者,是宰相府和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