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御史台刑狱后,唐颂步入坊间,行至凌波桥东头,天上又零星下起了雨,她微微打了个寒噤,握紧腰间的刀柄回身。
“何人?”她看向桥的另一端质问,“现身。”
夜色深处出现一人,他的身后还尾随着一群暗影。
“韦司长,料到是你。”唐颂挑眉而笑,“你们郎司的人跟我好几日,我也忍了好几日,如何?瞧出什么不妥来了么?”
靖王身陷绝境,作为他的同居之人,同时又掌有邢名之权的唐颂必然会受到太极宫和御史台一方的监视,他们不允许眼下成型的案情节外生枝,不允许同靖王关系亲近之人生造任何意外,而韦笙就是他们派来监视唐颂之人,这就是花鸟司郎司协从御史台需要发挥的作用。
韦笙似乎对此时的降雨有所预见,他抬高眉前的藤帷,露出一双笑眼,“妥不妥的,司长您自个心里清楚。”
“我很好奇。”唐颂笑道:“韦司长涉入此案是太极宫一方的意思,还是燕王一方的意思?”
韦笙笑答,“这得请司长您自行判断了。”
见他也抬手握住了刀柄,唐颂拔刀出鞘,扫视他和他身后的一帮花鸟使,嗤笑道:“忍不了,不想忍了。说明白话,杀得了我,这花鸟司司长一职换人做,杀不了,今儿不论谁撞到我的刀口儿上,少怪我不留情,你来。”
她手中的横刀正在吞咽雨水,水不是血,所以它嗜欲不满,迫切贪婪,泛出冰冷的光芒出来。
数人的刀跟着出了刀鞘,它们都有**,它们在吟笑。
然而韦笙的刀始终未露头尾,他朗声笑道:“唐颂,今儿来,我是同你告辞的,并无他意。”
唐颂愕然,她的脸上极少出现这类神色,他身后的一帮花鸟使也愕在了原地。韦笙一边走一边笑,在经过她时道:“我要找到梁熙君,然后杀了她,花鸟司的事务今后再与我无关。”
唐颂收刀入鞘,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笑道:“自行撤差,朝中怕是会有说法啊。”
韦笙嗤笑,“去他/妈的。”
“韦笙。”她转身看向他的背影,看着雨水从他藤帷的边缘滴落,她告别道:“后会有期。”
韦笙抬臂,背着她挥了挥,幅度很是潇洒。唐颂目送他远离,再次回身后,四下已无人,空留雨声淅沥。
子正,雨声中隐约透出一声鸟叫,凄厉刺耳。
萧浣池从睡梦中惊醒,见塌边无人,她起身批衣出了殿门,燕王静立门边,她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鸟笼里的白头鹦鹉一动不动的躺在笼底,浑身的羽毛却被秋风吹得颤动不止,它被它带走了热息。方才那声是它的哀鸣。
浣池并未受到惊吓,只是觉得难过,喃喃道:“韦笙走了。”
燕王面无表情,片刻就有人来回话,韦笙擅自离职,去向不明。
韦笙走了,靖王俨然已是一具死尸,执掌花鸟司的权力在现任司长唐颂手里也握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平康帝掌控。燕王府在朝中的势力几乎被根除了。
靖王被诛杀后,燕王府的下场会进一步的明朗:如出一辙,死路一条。
燕王打开鸟笼,将那只白头鹦鹉交给下人去处理,等堂庑下只余两人时,他视着空的鸟笼道:“阿池同我和离吧,今后,燕王府再不拖累萧家,我秦崇正再不拖累你。”
他的口吻很平静,视线偏转落在她的脸上,“你应当感到高兴。”
“秦崇正,你真的,很恨我吧。”浣池含笑,缓缓落泪,“我同意。”
他待她冷意有加,有时甚至是粗暴的。两人难得的温情一刻就是大婚当晚吧,他们隔着一抹红意相视,未能看清彼此。他掀开屏障,她的目光径直看向他,并无怯意。
灯烛快要燃尽时,两人盲目靠近对方,眉眼相揉,唇齿相依,她的一声“殿下”引来他的一声“浣池”。
烛光返照的一瞬,他看到她眼底的光,那是爱慕的情味,他也暂时忘记了所有的权力野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光渐渐熄灭了。她眼神空洞的仰视他,无论他如何爱抚,她发怯,是胆怯。
“阿池……”他用力捏握她的喉颈,逼得她窒息,然后极力喘息求生。
秦崇正如履薄冰,萧浣池应该同他一样。
今日,有人掐断了他那只白头鹦鹉的喉颈。
她向殿内走,他自己也不知为何,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没有同他僵持,没有回眸看他一眼,抬高手臂用力甩开了他。
他从未恨过她,他恨得是秦崇正。
“殿下。”王府长史孙端突然出现,上阶来回话:“昌睦公主府司马请见。”
燕王回过神,“席浅潾?之前王府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孙端应是:“殿下,这个时辰……恐怕是因为要事。”
燕王颔首:“待客。”
燕王府有客来,府上却未掌灯,雨夜雾霭浓重,来客的目的也分外扑朔迷离,席浅潾在花厅处行礼,燕王府免他的礼,请他入厅内喝茶,留意到对方并未穿官服,显然是为了遮掩形迹。
他又视向孙端,孙端向暗处一指,意思是来客是从角门进来的,没有惊动王府的正门门禁。
席浅潾笑着婉拒,“待会子还得阖眼呢,没得睡不下了。原不过一件小事,卑职办妥当了就走。”
说话间,一封密函已经从一方手中移交至另外一方手中。花厅里外的王府下人已被屏蔽干净,燕王同席浅潾对视一眼,又垂眼看向手中,不做任何询问,开启了密函。
夜色雾气中,函内的字迹勉强可见,燕王阅看后再次抬眼,席浅潾笑意模糊,笑声朗朗清晰,“这封公文本该三日后呈递于御前,谁承望呢,结果出来的早,今儿个先请殿下看了。”
燕王沉吟不语,来客笑着提醒,“殿下,也许当今御座上的那位决定不了您的生死。憋了这么长时间的窝囊气,您瞧,这一口儿马上不就泄出来了么。”
昌睦公主府的司马语气平常,却说着触人心旌的话。
来客的话还未彻底说明,燕王试探般的道:“真能把这口气泄出来,事后本王得为公主府备份大礼答谢了。”
“公主就料到您会这么说,所以事先有交代。”席浅潾笑道:“她让卑职转告殿下,手足之间不必讲客套,日后公主府需要帮衬时,殿下您抬把手就是了。”
这番白话说出了万千玲珑的意味,燕王思忖后,心底暗暗响了一声惊雷,他凝眼看向席浅潾探究,对方已在躬身行礼了,“深夜叨扰,多有失礼,请殿下见谅,此事卑职已经办妥,告辞。”
待来客走后,燕王转身向花厅内走,孙端跟上前,听他一声命令:“掌灯。”
烛焰舔舐纸张的边缘,很快将它燎得蜷缩,变暗变黑,燃成屑。燕王看着“幽州节度使梅向荣”一行字逐渐化成灰,最后消失的是那“上上”二字,他的面色也跟着融进了黑暗里。
烛芯经过修剪,豁然一亮,一人的面目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看向下首道:“韦笙这一走有利有弊,利的是燕王又倒了一派势力,弊的是当下的花鸟司就成了唐颂一人说了算。”
池浚附和道:“所以靖王一案得尽早结案了。”
秦哲垂眼,看向御案上靖王谋反坐赃一案的案卷,经过三次推问后,靖王死刑已定,目前正在进行五次覆奏的章程,前面四道覆奏他都批了准,无误,只剩下最后一次覆奏了。
靖王在此时提出赦免的请求,请平康帝动用改判之权,将他的刑名从死刑改判为流刑。
秦哲提笔良久,没有批准这最后一次覆奏,也没有批准靖王的请求,他并未犹豫,只是在与君权僵持。
驾驭君权是一件令人惶恐的事,近日他愈发有所体会。然而池浚的这句提醒,催得他不得不当即就下笔。
平康帝最终批准了御史台的五次覆奏结果,无误。同时,驳回了靖王的请求。
窗外是绵绵雨夜,是个寻常夜,暖烛光耀,宫苑静谧,它甚至算得上是个良夜。
良夜里,平康帝再一次宣判了一位手足之死。
齐王一案与靖王一案事发的间隔极短,死亡密集,确实会让人感到惶恐。
“拆卸靖王的刑具,”秦哲凝视着跳跃的烛光道:“容他清理清洗,卯正,朕再见他最后一面。”
卯正的天是一笔融不开的墨,黑压压的云层像是笔洗里沉淀的杂质,悬浮着,染得一方天地都不得干净。
一人撩袍走上太极宫的丹墀,行至阶顶,一袭花鸟进入他的视线,它们的花色毛色湿润明艳,乘风摇曳。花鸟司司长今日以起居郎身份侍奉御前,却穿着一身花鸟服。
他抬眼,对方的目光调转,两人相视。“唐司长。”江陌寒暄道。
唐颂向他颔首回礼,江陌又看向殿门的另外一侧,寒暄道:“温大监。”
温绪同样颔首,他目光下移,看到江陌腰间的一件配饰,一把龙首吞口水晶柄的匕首。
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温绪微微皱了眉。殿内出来一名传事太监,俯身问询,问得是当下司宫台兼诸牧监大监江陌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大监?”
江陌颔首:“进去回话,说我有要事启奏。”
太监一愣,犹豫道:“大监,眼下……”
眼下平康帝正在与临终前的靖王进行最后一次叙话,何事还能比这件事紧要?
江陌视向殿内,望向靖王的侧影,他又换了身飞马服,干净体面的布料下是遍体鳞伤,有些部位还是难以遮饰的,血痕从他的领口处蔓延出来,那道断眉上又添了新伤。
靖王静静饮茶,他与平康帝这对手足之间还未开启对话。
传事太监猫着眼,小跑至御座前回话,平康帝抬眼看出殿门,怔了下颔首,江陌得令迈入殿中。
入殿后他先行礼,平康帝语调有些不耐,不耐的挥手让他道话:“何事?”
江陌瞥了眼靖王,又深深行礼,声色隐晦。秦哲也瞥了秦衍一眼,见他一味垂眼饮茶,因连日居住狱中,形态消瘦,似比往常沉默了许多。
即将一步迈入棺中之人,死后会被永久封口,靖王却选择在生前沉默于人间,所以秦哲有隐约的期待,他期待靖王沉默过后的遗言。
期待之事,便不忍仓促收尾,它值得耐心等待,而后在咀嚼的过程中才能品出滋味。
“无碍。”平康帝道:“说吧。”
无人会惧怕一句死尸的听闻。
江陌终于道明,“回陛下,卯时,司宫台在后宫移植芭蕉时,在一处殿所的花缸内发现了大量巫蛊,事件诡异,奴婢不敢隐瞒。”
巫蛊。
芭蕉。
下旨命司宫台和上林署移植南诏贡品芭蕉之人是他平康帝本人。
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脊背攀爬,透过胸腔内,秦哲视向秦衍,对方仍在垂眼饮茶,沉默着。
他听到殿外的闷雷声,一种惊愕之感箍住了他的喉舌,而他不得不往下追问,这是他身为帝君,必须要过问的事件。
“在何处发现的?”秦哲镇定下来问。
江陌声若蚊蝇,“回陛下,静安宫。”
静安宫,平康帝的生母孟纤闻孟太后的寝宫。
“除了证物?可有证人?”
“回陛下,梅太妃、袁太妃、以及太后娘娘均做出了指证。”
证人有梅映雪、袁灼蕖以及杨培芝。
平康帝一直凝视着靖王,终于等到了他抬眸的时刻。靖王看向上首,四目相对。
靖王的面色很平静,平静的令人毛骨悚然。靖王沉默着,无一声控诉,无一句喊冤,他甚至毫无恨意,只是平静的提起了他的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