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 第13章 元春

“来坐。”顺永帝指指对首的位置赐座，口吻慈祥：“如何，在长安可还适应？”

唐颂在他对案跪坐，低眉谢恩：“有劳陛下关照，一切顺利。”

金龙熏炉里光火跳动，面前那双年轻的眼睛里热意满满。皇帝无声喟叹，生出几分时光易逝，岁月难追之感。君王年少如秋水，他也曾志得意满过，如今却只剩下一副病骨支离。

“朕脾胃虚弱，今日便不赐膳了，恕朕礼数不周。”皇帝道。

“臣不敢。”唐颂端坐颔首。

皇帝不见她眼中有惧色，只看得到独属于少年人的热忱，一如三年前。“你不怕朕，是否？”

她略做思忖，答道：“臣敬重陛下，臣视陛下为君子为长辈。”

皇帝不言，把她丢给一从炭火为伴。唐颂静坐良久，坐得腰酸腿麻，她抬眸觑向龙颜，看到皇帝正视着窗外，眼底映着雪色。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皇帝笑咳了几声：“你果真不怕朕。”

“恕臣失礼。”唐颂脸热，垂下眼去。

“年年瑞雪，”皇帝缓声道：“司天台年年预测次年是丰年，朕未亲眼见到，怎知他们是不是瞒哄朕。”

唐颂身骨僵冷下来，她不敢揣测皇帝话中的深意，然而念头一旦萌发，便难以抑制。天子一言九鼎，开口前必然经过深思熟虑，皇上同她提及收成的意图是什么？她不是一方节度使，不是统辖数州的都督，不是一州的刺史，也不是地方县令，她仅是个街使。

不对，如今她是花鸟司刑司的司佐，花鸟司曾职理狱讼，承担各类刑名事务。思绪拉回到那个深夜，军粮、上官府一案、花鸟司……

她问靖王：“圣上有意么？”

圣上若有意，便有可能重启花鸟司。

隐晦授意，抑或仅是一句感慨。唐颂无法断定，只闻沉默中的自己心擂如鼓。

皇帝急咳起来，用帕子掩住了口，太监、宫女、医佐们从殿外冲进来服侍。唐颂这才留意到，殿中早已屏蔽了耳目，左右分侍记录王言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俱不在，这意味着方才叙话的内容，只有她和皇帝两人知道。

唐颂攥紧掌心，抛开犹豫抬头看向皇帝，她需要更确切的暗示，哪怕只是一个点头示意。然而皇帝没有再看她，由太监宫女们搀扶着起身，“朕该用药了，你退了吧。黄阁，把东西赐了。”

御前太监黄阁应声是，从御案上取过一物，呈送给了唐颂，待她接过，皇帝已经离开。

走出麟德殿，唐颂在丹墀上吹了一阵冷风，皇帝赏赐给她的是一把水晶柄凤首吞口的小刀，精钢锻造的刀身清亮犀利，风雪吻上刀口化成一道冷艳寒意。

顺永四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唐颂正式入职花鸟司。花鸟司的构成不如其他衙署复杂，下辖刑司、郎司、女司三司，三司最高的品阶是司长，其下是司佐，然后是司使，刑司司长总领全司事务。

鼎盛时期，花鸟司经手的全部是涉及朝堂隐秘的要务，被削权后，除了衙内的事务，全员上下需要轮番宿卫掖庭宫以北的芳林门。

第一天前往花鸟司上任时，花鸟司司长也就是刑司司长高枧溪调侃她道：“咱们这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穿衣吃饭得看礼部、户部的脸色，跟别的衙门不一样，花鸟司没有屯田，没有公廨田，一点油水捞不着，武选的魁元来这图什么呢？”

唐颂抬了下巴，往北一指同他开玩笑：“来这看西内苑的风景，图个岁月静好啊。”

高枧溪挑了门帘请她往芳林门直庐内走：“若图这个，那就来对了，咱们这面风景独好，隔壁就是掖庭宫，早起来上值还能赶上云韵府的姑娘们唱小曲，百灵鸟似的，一嗓子就给人唱精神了。”

跨过门槛，他招呼众人，“各位，魁元来了。”

一群花鸟使迎了上来，高枧溪帮她引见，提手指向一个男子道：“这位是郎司司长韦笙。”又带她看向一位女子：“这位是女司司长梁熙君，其他人回头你慢慢认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最后他面向众人，比手道：“我面前这位是唐颂，咱们刑司新上任的司佐。”

唐颂抬手向众人行礼：“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入眼看过去，花鸟司内全是模样周正，身姿挺拔的年轻司使，想必目前花鸟司选拔用人倾向于随扈圣驾，充当仪仗侍卫这些方面的考虑。

九月至今，三个月，她的鞶囊从九品街使更换为五品上的花司司佐，官位更加接近天颜，一切尚在预期内进行。

芳林门上极少有人出入，当下花鸟司有三千人，宿卫一个门禁绰绰有余，值宿芳林门要比街使的职务清闲许多，也确实能听到伶人们咿呀婉转吊嗓子的声音从掖庭内传出，她们在为除夕宫宴做准备。

到了腊月二十，花鸟司接礼部指令，充任除夕长春宫夜宴仪仗侍卫，警卫丹墀两侧。

玉麟飞舞，无休无止。

唐颂立于长春宫高阶之上，沐在夜间风雪中静视阶下来人，出席除夕夜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其中包括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天家内眷，官员内眷，她一一识记，过目不忘。

礼部奏乐，皇帝、皇后升座后，众人遵照次序入席，文武官员鱼贯而入后，轮到皇子皇女依次觐见。顺永帝膝下有五子一女，按照齿序分别是太子、燕王、齐王、靖王、恭王和昌睦公主。

“太子殿下，太子妃觐见！”

随着礼部官员一声高唱，太子秦舒携太子妃走上丹墀，太子头戴远游三梁冠，上饰的九首金蝉色泽逼人，愈发凸显出储君尊贵无上的气度。太子妃杨淳是宰相之女，太子的表妹，她头梳蝉鬓丛髻，仪容端庄，与太子并立可谓相得益彰。

“燕王殿下，燕王妃，兵部侍郎觐见！”

于是，唐颂遇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门边候见时，萧羽看向她，冲她微微一笑，唇挑无尽风流。唐颂俯首致意，其实她并不意外萧羽会与燕王秦泽同行，因为她已通过坊间、金吾卫、花鸟司等各方口舌了解到燕王妃萧浣池是陈国公的女儿，萧羽的姐姐。

当然，这三个月她在长安探听搜集到的事情繁多，不仅限于一人。

“齐王殿下，齐王妃觐见！”

齐王妃段年忆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兼集贤殿学士段浔，武选时唐颂曾见过北衙禁军统领袁朗一面，袁朗是齐王的表兄。

齐王五月方成婚，正当新婚燕尔之时，王与妃之间眼神交缠如饴糖，入殿前齐王妃还细心的帮齐王整理腰间的绶带。

“靖王、恭王殿下觐见！”

唐颂目不斜视，没看秦衍。两个在这所宫城内有所图谋的人，言辞神色不能漏出任何破绽，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交往的理由和时机，相识也要装作是陌生人。

他也没看她，一阵风似的经过她身侧，带动她的鬓发飘荡，等也不等，大跨步迈进了殿内，须臾他的嗓音传出：“臣给圣上，皇后娘娘请安，二位万福金安。”

客套疏远的一句话，毫无感情可言。

唐颂留心看了一眼恭王，出乎她的意料，恭王长了张清秀文雅的脸，就是这张脸两个月前从妓馆夜逃时骂她是金吾卫的狗。

“昌睦公主、洛城王世子觐见！”

坊间传闻昌睦公主秦咨阅倾国倾城，刑司一个名叫钟黎的小司使说：“四月花鸟司随扈圣驾叩谒皇陵，我见过一次公主，殿下就像画卷里走出的人。”

非虚言也，昌睦公主顾盼之间，是一种遏人鼻息的美，是“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来”的一句诗。

她眼角晕染桃花妆，与表兄独孤上野的桃花眼珠联璧合，竟有五六分神似，可见昌睦公主与姑母伊阙公主相像的传言不假。

人到齐后，殿内响起了礼乐，而后是燕乐，唐颂听到一首西凉乐，名曰“神白马”，主要是由曲项琵琶和竖头箜篌两种乐器演奏，曲调雄浑热烈，气魄激进，她在甘州经常听到这首曲子。

望着丹墀下的雪海，她想起了河陇的大漠沙如雪，白马啸西风。

殿内宫馔上至第五盏时，皇帝以静养为由离开长乐宫，余下一室人声鼎沸，直至子时大宴方散。

唐颂出宫回到延寿坊往街巷深处走，雪风吹起街坊门前大红对联的一角，纸声清脆，扰乱巷中寂静。

她缓慢驻足，扶刀说：“有劳殿下恭候多时。”

一人从房檐上跃下，落在一地碎银上道：“不多会儿，也就一刻钟。”秦衍没穿亲王礼袍，仍穿着五品闲内厩的官服，两袖暗金纹飞马在雪中驰骋，“我特意来向你打听，六日那天面圣，圣上同你说了什么？”

她抚着腰间的刀柄，玄青曳撒上金银丝绣的花鸟口衔瑞草迎风展翅，“什么都没说。”

“唐司佐，”秦衍迈步朝她走来，“既然是盟友，有消息应该第一时间互通，你这么藏着掖着不厚道啊。诶，对了，还没得及道喜呢，恭喜唐司佐官升五品上，元春快乐啊。”

他走的又快又轻，八尺身长在雪层上仅留下极浅的脚印，风一吹瞬间了无痕迹。

“多谢秦闲厩，”唐颂也用官职称呼他：“同乐同乐。”

“这么着急占我便宜？”秦衍走到她面前，笑问：“唐司佐可愿跟我这个五品下的小官借一步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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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