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永惟宸眷,受国深恩,蒙先帝录用,位列班行。然臣近多病,年才五十,已发白身糠,今后恐不能睹高衢选途,展其素志,泥首谢罪。
陛下昵近谗奸,政由权阉,投鼠雀高踞于宫府,握兵皇闱,长此以往,必班序凌杂,国力衰微。臣护君权,尽臣节,文出公心。望陛下深思制断,屏黜奸回,以积明德,延先帝之誉于四方。
臣不肖,请辞去。”
平康初年,十月初一,舍人院。
杜郁茂在读完这封请辞的公文后,怔了片刻。他在案边坐下,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抬眼望出门外,卯时的天还未亮,月光刚从云陛上退去,他的视野这样高这样开阔,却只看到一片混沌。另外一位中书舍人齐甫陵察觉到他的异常,走近他询问。
杜郁茂起身,把手中的表递给他说,“跟我一同前往政事堂,请各位大人们过目后呈至太极宫,请圣上过目。”
齐甫陵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惊骇道:“这表……这……”
杜郁茂颔首:“兵部尚书乔大人请辞之表,我今日来时,已经在案上了。”
齐甫陵的目光仍在手中这封文书的字里行间中来去,“乔尚书……这表把咱们反衬得像是愚夫庸品了。”
杜郁茂自嘲般地轻笑轻叹,“什么好像?咱们就是愚夫庸品。”
乔盛的表被二人带往政事堂,一帮大臣看得接连沉默。段浔沉吟片刻,看向萧羽询问:“萧侍郎,此事你之前可知情?”
萧羽摇头否认道:“并不知情,不过这字迹确是乔尚书的字迹。我这就快马加鞭去乔府上拜访,问清这是否是他的最终决定。”
段浔颔首赞同,“如此最好。”
乔盛本人的意思需要求证,圣听也不容蒙蔽,萧羽离开的同时,杜郁茂和齐甫陵赶往太极宫回禀,秦哲将乔盛的表默读完一遍,一掌将其拍在御案上冷笑,“先帝!先帝!他们就只会拿先帝压人!哪件公务朕办得差强人意了?他乔盛有种,倒是当面指着朕的鼻子来骂!亏他是个武夫,动笔辱人,算什么厮杀汉!”
温绪上前奉茶,秦哲震袖,拂落了那盏瓷杯,热水和碎瓷顷刻间迸溅满地,天子震怒,一周人预将跪地请罪,秦哲厌烦地挥挥手道:“不多礼了!朕批它就是!”
政事堂一干大臣翘首等待,没等多久便见杜郁茂、齐甫陵还有萧羽一同上了高阶,他们赶忙迎三人入堂。面对众人期待和焦虑交织的眼神,萧羽皱眉微微摇了摇头,接着殿中便响起了叹气声。
而杜郁茂这面反馈给他们的是一沓黄敕,大秦之制规定,朝廷制敕拟毕,呈帝君审阅发下,由专人抄缮后加印封装,然后按照所需,誊写多份副本发出。今日这封敕令由平康帝亲自撰写,原件和副本用得都是君王专用的黄纸诏书。
杜郁茂往返太极宫和政事堂之间用时极短,那么就说明,这封敕令的篇幅一定很短。
众臣一人从杜郁茂手中接过一封黄敕,只一眼便抬头,面面相觑。
确实如他们的推测,敕令上仅有一字:“准。”
也就是说,平康帝批准了兵部尚书辞官的请求。
准。
帝君之心不容揣测,可它太过鲜明,不屑的态度跃然纸上。
“原荣。”大理寺卿燕序齐看着手中的黄纸道:“这封敕令不是你誊录的。”
经他提醒,众人都垂头,开始审视起那个“准”字。
段浔点头,“的确不是。”
誊录公文须用楷体,杜郁茂的字端庄平整,而这一沓黄敕上的字遒劲精美,两者有所区别。杜郁茂看了眼御史大夫兼门下侍中池浚,神态略微有些不适,解疑道:“诸位手中的敕令乃是谏议大夫兼殿中省大监温绪所誊录。”
殿中很快陷入一片微妙的静中。池浚在这时向众人行礼告退说:“诸位同僚,敕令既出,我便告辞了,先回御史台当差。”
即使池浚这个与温绪同个派系的大臣离开,余下之人谁也道不出一句话来。朝中誊录敕令公文原本是舍人院的专职差事,“专人”指的就是中书舍人,本回敕令平康帝却让温绪执笔,这个先例可能会是今后朝堂内的风向:抄缮敕令公文之权即将从舍人院向温绪一方过渡。
不然秦哲为何要奖赐温绪谏议大夫一职?温绪坐在这个职位上就要发挥作用:为平康帝集权,甚至于公文下发的流程都要干预。
平康帝掌权后的每一步都走得狠、准、稳,这位新君在朝中的权力不断地在扩大,中书省舍人院或将彻底失权了。
不仅是舍人院,乔盛离职后,兵部尚书一职出缺,兵部的权力将会移交至哪一方手中?
这是无需言明,众人共有的一种预感,一种担忧。
萧羽转身向政事堂门外走去,背朝余下众臣招手道:“诸位,我也先走一步。”
再次步入坊间,天色仍未亮,穿过溟濛一片,他在一间府邸门前下马,门房上的下人忙出来迎接,为他拴马,笑道:“稀客啊三爷!您好久不来府上了!”
“今日得闲,来坐坐。”他应道。
接着门边出现一人,惊喜的说:“泓然。”
她在门内站着,没有跨出那道门槛,不过七层的台阶,她距他看起来很远很远。
萧羽含笑上阶,“萧浣池,我来瞧你了。”
他走近她,他在她眼中的倒影越来越高大,她的神色由喜转为隐隐的忧,“殿下方才刚出门。”她说。
萧羽靠在门柱上笑,“就是蹲点儿等他走了才来的,我来找萧浣池,谁要跟他讲话了。”
浣池笑了笑,笑意有些勉强,萧羽歪头视她,“姐,我想你了。”
浣池笑着垂眼,又笑着抬眼,“嘴贫。”
“什么贫?嘴甜来着。”萧羽摇头晃脑地继续逗她笑:“不请萧侍郎我到府上喝杯茶么?”
浣池带他到花厅里吃茶,满院的秋菊,花叶被夜色压得单薄,花香嗅起来清冷,她的背影看起来同样单薄清冷,直到她转过身来,捧出一杯热气,萧羽才觉得他心底的冷略微缓和了些。
兵部尚书乔盛离朝一事,浣池一早就听闻消息了,她知道萧羽到来是给她一个更加确定的消息。
“乔府门前悬挂回避牌,谢绝来客,让我吃了道闭门羹。”他说。
果然,此事已成了定局。
“所以我就来这里,姐姐永远不会给我闭门羹吃。”他话锋一转,笑道。
他是嘴甜。
浣池忍不住又笑,吩咐下人去备早膳,回眼见他抬起一手用小指捅了捅耳朵,便拍了拍膝头说:“来,我给你掏。”
萧羽拖来一个矮凳,两臂抄在胸前,乖乖侧头枕在浣池的膝上,她拿着掏耳勺掏他的耳朵眼儿,他痒得不禁缩脖子,她笑了起来,“还跟小时候一样。”
是啊,像小时候一样。
他阖眼,回想小时候的时光。萧家长女萧岚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从未在府中端坐过片刻,整天往家门外跑,萧世勋越训她,她就越往外跑。
母亲身为萧氏宗族的宗妇,要为族中分摊多半的精力,时常摸摸他的脸后就去应付各种场合,跟各式各样的族人谈话去了。他耳朵痒了,只有萧浣池愿意静坐下来帮他打理干净。
夏天的廊下有些热,她轻轻吹他的耳眼儿,凉凉的一阵风,他惬意了,萧岚绘踏着暮色回家,经过他们时驻足,抱胸靠在廊柱上直翻白眼,挖苦他说:“不害臊,这么大个人儿,还让你姐姐给你掏耳朵。”
他愤愤嘟嘴,觉得有些丢面儿,犹豫着要起身。萧浣池笑着安慰他,“我们家泓然还小呢,再过几年就长成男子汉了。”
萧岚绘努嘴,提着她的一把刀走远了,“你就惯着他吧。”
萧岚绘性子多傲啊,可不会给他掏耳朵,但是当他对横刀越来越迷恋,开始缠着她时,她对他竟然有耐心了。
他长大了,有力气提得起刀了,开始与她在院中一场接一场地比拼,萧岚绘终于有气喘吁吁,快要敌不过他的一日了。萧浣池就坐在廊下静静瞧着他们二人舞刀,事后给他们一人添上一杯茶解渴。
“秦泽?我宁死不嫁。”
萧府预备要同燕王府联姻了,那日,萧岚绘接过萧浣池递来的一杯茶,抿了口丢开刀说。
两位姐姐沉默,他那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要是娘还活着就好了。”萧岚绘放下热茶,转身离开,她去找父亲了,从此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人教他耍刀了。
母亲病亡的很早,他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萧岚绘同母亲相处的时间最长,她应该还记得吧。
萧羽睁开眼,天亮了。
“他不配。”他说。
“什么?”萧浣池顿住手。
“秦泽,他配不上你。”他说,“萧浣池,你离开王府吧,咱们不做燕王妃了。”
“傻了么?”浣池轻轻吹他的耳眼,“父亲不会同意的。”
萧羽沉默望着门外,又道:“我要上书朝中,争取兵部尚书一职。”
“不可。”浣池立马反驳道:“父亲不会同意的。”
“不管萧世勋同意与否,我不想再听他的话了。”一边耳朵掏干净了,他换了一边面对她,抬眼说:“按当下的形势,这职位让给别人,萧家就多一份凶险,我不入局,萧家就没有出路,你就没有出路,我不要你步她们的后尘,我不要赢,我是跟你同席,不是跟燕王。”
“萧浣池,我想你活着。”
她们是太子妃杨淳,是齐王妃段年忆。
他是为了她。他不往前进一步,无权,他就无力,萧家就彻底被动了。
乔盛表中的词意尖锐凌厉,把平康帝辱得极痛,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转圜之地,人人都道乔盛是跟风之草,避事之鼠辈,可是谁都没有如他的胆气,直接上书辞官,谆谆告诫,指责平康帝的种种行为。
表中,乔盛终于坦白了自己的心迹,他对朝事的摇摆和回避,并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他在挣扎。
当一个人选择不再挣扎时,他就成了一个无畏之人。
萧羽同样不想再挣扎了。
天色一点一点在他眼底亮了起来,她继续给他掏耳朵,“可是与我同席,会很危险,我不愿你这样做。”
他微微摇头,“走一步算一步嘛。”
她问:“我拦不住你,对不对?”
他轻轻嗯一声。
她便不言了。
“萧岚绘这会儿在干嘛呢?”萧羽静了片刻,突然问。
“不知道。”浣池笑道:“也许,在数钱吧。”
“等以后闲下来,咱们上西面瞧她去吧,我也想听听钱响的动静,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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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愿创业功成,与君同轨。兵部尚书一职,请圣意恩赐。”
秦哲手中捧表,将其中的内容一字一字读出,读完后皱了眉,“萧家的动作倒是快,爱卿如何看?”
通常来说,臣下的干谒之文绝对不会这样简短,既然要毛遂自荐,理由要充分,构成足够丰满的篇幅彰显说服力。而萧羽这封表基本没有费什么笔墨,省略了论述铺垫,直接点名了目的。
温绪躬身向御案前走近一步,笑道:“此表无半分案牍之气,实属罕见。”
他话中有明显的褒意,秦哲道:“爱卿的意思,朕该准他?”
温绪回道:“全凭陛下裁断。”
秦哲想了想,提笔再落笔,吩咐道:“宣舍人院,传兵部侍郎萧羽。”
杜郁茂再次来到太极宫面圣,朝中关于擢升兵部侍郎萧羽为兵部尚书一事的告身已经由谏议大夫温绪誊录完毕,平康帝宣他来,只不过是让他按章走个过场。
杜郁茂双手捧起那封五色金花绫告身道:“请萧侍郎接旨。”
萧羽接过,回礼道:“谢主隆恩。”
杜郁茂告退后,萧羽也告退,秦哲看向温绪,挥了挥手命道:“去送送。”
于是温绪跟随萧羽步出殿外。
“创业功成,与君同轨。卑职斗胆替圣上问一问,萧尚书您,会食言否?”
萧羽驻足,侧眸看向他,举起一指封在唇前,嘘了声道:“谏议大夫无权替代圣言,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嘶,这话长了刺,扇在面上痛得很呐。
温绪笑着俯身,笑着退场。
殿门前云阶上像个戏台,台上只余两个主角儿。
他唯有向她看去,她不避,抬眼迎上他。
她的目光很平静,也很疏远。萧羽明白,他不能再做任何解释。
“唐司长。”
唐司长,这是他第一次用官职称呼她。
唐颂接受了,她颔首回礼,“萧尚书。”
礼节尽到,她调转视线,静立继续当差。他也调眼,向阶下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了,秋风吹起她的花鸟曳撒,枝叶散落一地,是他经过时,阶前那些短暂停留的残枫败菊。
写《月明》是真的把我的性子给磨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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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愚夫